郎君居然是水神。
提起水神,阮祺最先能想到的便是在庙里见的各种神像。
最高的神像在主殿里,似乎是片岩雕成,历经岁月侵蚀,仍旧不改威严,静室里小尊的神像则是用铜水浇铸而成,表面附着鎏金,耀目华贵。
然而无论是哪种神像,都与阮祺印象里的郎君相差甚远。
在阮祺面前的清珞总是慵懒随意的,仿佛对一切事物都漫不经心。
明明样貌出尘,却丝毫也不会有距离感,时常懒洋洋环抱着他,将他逗得脸红了,再勾出一抹淡笑。
……怎么瞧都与九天之外的神明扯不上干系。
行进的马车里,听着对面阮祺的碎碎念,老者嘴角抽搐,神情一言难尽。
阮祺皱着眉,似乎想起什么道。
“可是如果,郎君当真是神仙的话,那为何之前会流落在芜河村附近,神仙那般厉害,竟然也是会重伤昏迷的吗?”
郎君或许有隐瞒过自己,但初见时的伤势却绝非是作假,那些几乎撕裂整个胸膛的焦黑与伤疤,阮祺现在想想都忍不住心惊。
没等老者开口,马车先缓缓停下,外面传来车夫低沉的嗓音。
“仙翁,已经到地方了。”
老者望向阮祺,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指了指窗外道。
“已经是用午膳的时辰了,车外就是凡人的集市,小君后是要吩咐仆役过去,还是自己去买些吃食回来。”
沙漠里有集市?
阮祺被转移了注意,考虑片刻道:“我自己去就好了,正好活动下身体。”
马车虽然平稳,但空间毕竟有限,坐了一个多时辰,饶是阮祺什么都没干,也着实有些腰酸背痛了。
“好,”老者递了钱袋给他,“之后还要赶路,还请小君后速去速回,不要耽搁了时间。”
马车停靠在路旁,有仆役掀开车帘,伸手扶着他下车。
阮祺不习惯被人伺候,原本还想避开,等看清楚仆役的容貌后顿时一愣。
“你是,杉十二?”
他不可能记错,眼前人正是最初来到芜河村里用五十两银子做交易,让他给郎君冲喜的那名仆役。
对方不是消失不见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仆役弯着腰,神情恭顺:“小人是杉十五,杉十二损毁严重,暂时还无法使用。”
“啊?”阮祺满脸迷惑。
车内老者低咳了声,替他解惑道:“这是傀儡仆从,原身是杉树所化,灵智有限,小君后只管将他当作普通的物件就好,不必挂心。”
物件?
阮祺张着嘴巴,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杉十五身材中等,肩膀宽阔,容貌端正老实,无论眉眼还是轮廓,都是最寻常人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傀儡物件。
“沙地难行,还请君后注意脚下。”似乎并不在意阮祺的打量,仆役垂着头道。
“哦。”阮祺依旧紧盯着对方,险些忘了自己下车来是要做什么的。
最终被腹中的饥饿提醒,阮祺只得先收回心思,准备等之后再找机会探究。
沙漠里的集市虽然比不过县里的街市,却也远比阮祺想像中的要热闹许多。
地上铺满黄沙,故而大部分摊位都并不摆在路面,而是直接装在车厢里,由马匹或者骆驼拉着在道边上售卖。
“这里名叫噶什集市,意为移动中的集市。”杉十五低声介绍。
“大漠天气恶劣,沙匪肆虐,居住在此地的人都是逐湖水而生的,不管村庄还是集市的所在都并无固定。”
“逐湖水而生?”阮祺总觉得这词听着有些古怪。
“噶什湖,”杉十五耐心解释,“是附近唯一的水源,因并不与外界相通,也被称作死水湖。”
噶什湖,噶什集市,似乎这里的所有事物都在不断的移动之中。
阮祺神色担忧,郎君要在这样的地方寻找到自己,也不知道要花费多久的时间。
老者虽没有直接跟下来,却是限制他两刻钟内必须回到车上,阮祺没敢再继续耽搁,而是顺着仆役的指引快步进到集市之内。
集市里贩卖的货品种类还算齐全,但几乎没有商贩叫卖,周围只能听到风吹动帐幔的呼呼声响。
阮祺越过几家卖香料的摊子,终于勉强找到一处似乎是售卖吃食的摊位。
摊主是名中年壮汉,生了满脸的络腮胡子,面上围着厚厚的粗布头巾,正将一张张白饼塞进面前的炉膛。
“那个……”阮祺小心翼翼凑过去。
中年壮汉抬头望了他一眼,叽里咕噜说了大堆话,却是半个字也听不懂。
阮祺愣了下,他忘了,这里已经出了大昭境内,两边语言根本就不通。
没等他转头看过来,杉十五已经先开口道。
“您可以仔细倾听,上神通晓天下文字,您已经与仙君成婚,借由仙君神力,应当也能听懂这里的语言。”
像是注意到阮祺并非是本地人,壮汉露出轻蔑的笑容,再次叽里咕噜说出一长串话。
不仅是他,身旁同伴也跟着凑了过来,眯起双眸仔细打量阮祺,低声说了句什么,明显不怀好意。
这怎么可能听得懂!
阮祺面对陌生人本来就有些胆怯,此刻连饭都不想吃了,只想快点回到马车。
“这位……”
一名路过的年轻公子走来,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似乎是想要替阮祺解围。
可惜已然来不及了,还没等他说完,对面壮汉已经伸出手来,直直朝阮祺的方向抓去。
然而不过是转瞬之间,那壮汉甚至没能碰到阮祺的衣角,胸口便像是被击中一般,整个人都倒飞了出去,重重砸进身后的沙丘。
“怎么回事!”壮汉的同伴一脸震惊。
前来解围的年轻公子转过头,神情惊恐地望向阮祺。
阮祺抓了抓耳朵,也觉得不可思议,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刚才好像……忽然能听懂了。
类似的场面在这边早已经是司空见惯,人群只随意投来目光,见没什么新奇后,便又转身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要解决这两人吗?”杉十五垂首问。
“算了,”阮祺赶忙摇头,“他应该已经得到教训了。”
无面水鬼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若无必要,阮祺可不敢让清珞的下属随便去“解决”某个人。
找到诀窍后,再想听懂这里的语言就很容易了。
离开面饼摊,阮祺穿行在各种摊位面前顿时轻松了许多,借助当地的语言,不过半刻钟便将自己需要的东西买齐。
正要往回走时,却被那名年轻公子拦住。
对方容貌清俊,笑容和善,穿着圆领长袍,明显是大昭人打扮。
“抱歉,刚刚没能帮上忙,在下初到此地,公子似乎听得懂这里的语言,若是方便的话……”
阮祺先是警惕,随即意识到或许能向对方打听下这里究竟是何处,以及距离大昭有多远。
可惜还没开口,一股莫名的力量便将他束缚住,让他半个字也无法吐出。
阮祺:“……”
行,怪不得老者敢让他独自离开,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抱歉,”阮祺试了几次也没办法开口,只能换了个话题,“我们过会儿还要赶路,不能继续留在集市。”
年轻公子露出失望神色,叹息道:“如此……那便只能有缘再见了。”
阮祺随着杉十五离开集市,路上回忆着那名年轻公子,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说古怪其实并不恰当,更准确说,应当是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感。
仿佛他们在哪里曾经见到过。
阮祺晃了晃脑袋,大概是错觉吧。
沙漠食物匮乏,哪怕老者给了他足够的银钱,任由他购买所有需要的货品,能买回来的吃食依旧十分有限。
那种在炉膛中烤出的面饼阮祺最终在别家买到了,体积大得惊人,像是椒盐味道的,质地坚硬如石块,一口下去差点没将阮祺的门牙崩掉。
必须处理一下,不然他今日非得挨饿不可。
瑶台仙翁原本正在车厢内合眼假寐,忽然间闻到一阵浓重的香料味道。
再睁开眼时,就瞧见某位小君后已经搬了个火炉进来,上面架着海碗大的小铁锅,里面咕噜噜冒着热气。
仙翁:“……”
仙翁表情平稳:“冒昧问一句,小君后是在煮饭吗?”
“对啊,”阮祺利落颔首,将沙葱丢进锅里,用一把小勺仔细翻炒,“这边的面饼太硬了,加点汤汁炒一下,不然咬不动。”
“还有,君后就君后,能把前面的小字去掉吗?”
都成亲了,阮祺自觉已经不是小孩了,过去陶玄景也总是小公子小公子的乱叫,被他纠正了好久才勉强改掉。
仙翁嗤笑一声:“您的年纪连老臣的零头都不到,怎么就不能称您作小君后了。”
罢了。
阮祺撇嘴,不和老人家计较。
集市上售卖的香料与芜河村里惯用的很是不同,味道辛辣浓郁,起初会忍不住排斥,但等真正习惯后便有些停不下来了。
面饼被掰成小块,倒入鸡蛋液煎成金黄,加沙葱和酱料翻炒,最后撒入切碎的肉干与这边特有的香粉调味,一道简单的炒馍丁就算是完成了。
“嗯,”阮祺尝了咸淡,满意点点头,“要是再加点五花肉就好了,集市卖的都是肉干,油脂太少,单独卖的茶油味道也很怪。”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茶叶居然也是能榨出油的,且价格还贵到离谱,即便出钱的不是自己,阮祺也不由觉得心疼。
好在他吃不惯,也省得浪费银子了。
铁锅太小,每次起锅都只够做一个人的份量。
阮祺将新出锅的炒馍盛进碗中,和筷子一起递给对面的老者。
“这里食材太少,只能简单做做了,仙翁来尝下味道如何?”
瑶台仙翁抬眸,满是褶皱的面容上露出意外。
“老臣以为,小君后该很讨厌老臣才是。”
“也还好,”阮祺不甚在意,继续将碗筷推过去,“如果你肯放我离开的话,我也可以不讨厌你。”
芜河村山清水秀,村里的老人大多长寿,在阮祺眼里,对方与那群固执守旧,却个性别扭的族老们并没有什么分别。
“老臣不可能放您回去,小君后还是死心吧。”瑶台仙翁接过碗筷,尝了口里面的炒馍丁,皱眉品评道。
“太咸,辛辣味重,下回可以少放盐和香料。”
品评完还要教训他。
“您是仙君伴侣,身份尊贵,这种杂活合该叫旁人去做,不该自己动手。”
阮祺皱了皱鼻子,将地面收拾干净,低头做第二锅炒馍。
……果然与那群族老们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