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是庙市,按照之前说好的,刚歇了晌,阮祺便领着郎君一起到了水神庙。
然而才踏进庙里,就被排成长龙的队伍吓了一跳。
连忙拉住路过的仆役问:“这是在排什么,都是等着叫我解签的吗?”
阮祺不讨厌给人解签,可这么些人,就是解到明日也解不完吧。
不待仆役回答,那边瞧见阮祺的村人已经先一步招呼道:“哎呦,小庙祝来了,快快,我们可都等着您给我们赐福呢。”
阮祺满头雾水。
赐福,什么赐福?
虽然弄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不必想,估计又是崔庙祝搞出的什么新花样。
其实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包括先前到处宣扬水神能够求子,还有上次说无面水鬼能受人香火,保佑家宅平安。
以至于好多村人追着对方上香,吓得无面水鬼都不敢随意现身了。
水神庙能有如今的香火鼎盛,绝对有崔庙祝的一份功劳。
“祺哥儿来了,”刚替人解签的崔庙祝听见动静,快步上前道,“从晌午就等着你了,来这边坐着,你现在情况不同,可不能累着了。”
将阮祺安置妥当,崔庙祝这才注意到他身边人的存在,顿时便矮了一截,笑容满是讨好。
“您,您也来了,给您准备了位置,这会儿天热,不如叫仆役拿些乌梅汤过来。”
阮祺正口渴呢,连忙抢话道:“要两碗,最好是已经冰过的。”
常渊县有商户专门用硝石制冰,虽说价格并不便宜,但崔庙祝夏日贪凉,总会以祭神为借口给自己备上一些。
清珞不答,只平静望着他。
“好吧,”阮祺郁闷改口,“要一碗冰的一碗温热的,我们换着喝。”
“行,”崔庙祝搓着双手,语气越发殷勤,“两碗乌梅汤,再加一碟莲子蜜豆糕。”
阮祺迟疑点头,总感觉对方今日热情得有些过分。
好在阮祺很快弄清楚,所谓赐福,其实就是将每日供神时留下的香灰分发给信众。
也不知崔庙祝打哪里学来的法子,特地安了个赐福的名头,还叫人将香灰用纸细细包裹起来,印上吉祥字符,十分像模像样。
阮祺不以为意,庙里排队的村人却很是虔诚,全都是双手接过,认真道谢。
“还是咱们水神庙好,县里的神庙把香灰装在手串里,就要卖大几百文钱,我家孙女生病了,我想去给她求个平安,非要涨价收我一两银子,这不活活抢钱吗。”
说话的是名老人,明显义愤填膺,小心将纸包揣进怀里,笑呵呵道。
“等我回去给那丫头压在枕头下,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阮祺瞧着老人面生,猜测对方是最近才搬来芜河村的,于是温声道:“婆婆福泽深厚,您孙女一定能转危为安,顺遂无忧。”
“哎。”老人笑着点头。
她孙女已经病了几月,县里的大夫都说无药可医,可不知为何,就在阮祺话音落下的瞬间,老人浑身一轻,仿佛心里的巨石终于落地。
她莫名觉得,自己的小孙女一定能够好转。
目送老人离开,阮祺正准备给后面排队的人递纸包,突然眼前一花,似乎有金光从老人的肩头冒出,直直落在他的身上。
“这是凡人信仰,对你有好处的。”清珞低声道。
“嗯。”阮祺好奇盯着那抹光点。
主殿屏风后,崔庙祝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动作迅速地将面前的短香熄灭。
没有错了,祺哥儿郎君十有八九就是水神本尊!
有生之年能见到供奉的神明本尊,他便是死了也无憾了。
“怎么回事,到底什么结果?”早在一旁等候的阮成丰忍不住焦急。
为了弄清事情真相,他特地和妻子那边告假,跑到庙里来等待结果。
却不料崔庙祝全程都神神叨叨的,也不知在倒腾什么,如今又一副要死要活的激动模样。
“你还没看懂吗,”崔庙祝努力压低声道,“这赐福虽只是个噱头,但这里毕竟是水神庙。”
“能在水神座前给凡人赐福,非但不会被神像排斥,甚至还隐隐有灵光闪现,除了水神本尊外,怎么可能会有其他的结果!”
阮成丰更迷糊了:“可刚刚给人赐福的,不是祺哥儿吗?”
“你懂什么,他们有姻缘相连,原本就是一体的,谁赐福不都一样。”
崔庙祝飞快扫了眼外面,再次躲回到屏风之后,两眼放光地抓住阮成丰。
“阮兄,我是看着祺哥儿长大的,如今也算他半个师父,虽然之前没有将人认出,但也是无心之失,你可一定要替我多美言几句啊。”
阮成丰:“……”
别乱认亲,谁是你阮兄。
“但是也不用太夸张,就把我这些年里如何虔心供奉,如何呕心沥血,将水神庙发展壮大成现今这般模样仔细说一说就行了。”崔庙祝谦逊道。
阮成丰:“……”
怎么发展壮大?到处宣扬水神能求子吗?
阮成丰总算是明白,为何祺哥儿每回提起此事时都神色古怪了。
不过水神吗。
阮成丰望着屏风外的两人心情复杂。
他向来不信鬼神,对所谓神明更无多少敬畏之心,却没想到,村中世代供奉的神明,居然能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祺哥儿是有大福气的,你就放心吧。”注意到他的表情,崔庙祝宽慰道。
“是。”阮成丰舒展开眉头,轻轻颔首。
因着是庙市,临近傍晚时还会有一波客流。
担心大伯和伯母两人忙不开,阮祺将面前的纸包都分发完,便又回到粥铺帮忙了。
“你怎么还在店里,你大哥没过来接你吗?”见顾洵站在后厨洗菜,阮祺惊讶问。
芜河村距离常渊县不算近,夜路难行,无论坐车还是骑马都有些麻烦,故而一般关店较晚时,顾洵都会提早被家人接回去,免得道上危险。
“没,”顾洵沉默片刻,继续低头择菜,“大哥今晚有事,我打算先借住在神庙客房里,等明天再回去。”
阮祺疑惑,县衙内宅仆役并不少,就算顾允海有事不在,随便打发几名小厮过来接顾洵就是了,何必让他住在庙里。
“你们吵架了?”阮祺迟疑问。
“怎么可能,”顾洵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大哥那性子,我当面骂他都听不出,能吵什么架。”
“别瞎猜了,我就是想到庙里静静心,明日一早就回家。”
“没吵架就好。”阮祺放下心来,端着托盘离开。
留下顾洵对着满筐的青菜发怔,眉心忍不住蹙起,留在水神庙里的话,贺擎应当便不会找过来了吧。
只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也不知日后该躲到哪里去。
自从那次见面之后,不知是不是顾洵的错觉,他总感觉每到四外安静时,都会有一种古怪的视线不远不近地紧随在身周,带着腐朽发霉的味道。
顾洵轻叹口气,眼下也只有在这间粥铺里能让他稍微好过一些了。
将最后几名食客送走,窗外已经彻底黑沉下来,阮祺正打算将顾洵送到山上再回家,忽然瞧见月色下走来一抹熟悉的身影。
温妤路过还没收起的摊位,柔和的笑意先是落在阮祺身上,随后才转向顾洵。
“娘?”顾洵吓了一跳,连忙丢开手里的东西,快步上前扶她。
“您最近不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身子不舒服?
这回连阮祺也忍不住露出担忧神色。
“不过是淋雨着凉,哪里有那般严重,”温妤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着道,“你大哥有事不能过来,怕你自己不敢走夜路,特地嘱咐我来接你。”
顾洵鼻子有些泛酸。
顾允海做事向来粗心,常常丢三落四,然而每当遇到和他有关的事情,都会变得格外细致。
让娘亲过来接他,估计也是瞧出他昨日状态不对,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敢同家里人说。
温妤将顾洵仔细打量了一遍,确认他精神还好后,才终于望向阮祺,目光里带了些小心。
“小庙祝最近如何,身子可好,已经有几日没见了,允海整天念叨着,想让你到家里来做客呢。”
“挺好的。”阮祺摆弄着桌上的碗筷,尽可能自然道。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时,身旁突然传来董念的声音。
“不是说要送阿洵去庙里吗,怎么都聚在店门口,这一位是?”
温妤已经不是第一回来粥铺了,只是先前几次董念都在后厨忙碌,并不知晓眼前气质出众的妇人究竟是谁。
尤其是……董念皱了皱眉。
她总觉着对方瞧阮祺的目光有些怪。
像是爱怜,又像是夹杂了愧疚,总之说不出的诡异。
董念下意识将阮祺挡到身后,抬手理了理他的衣襟,嘴里念叨着。
“怎么只穿了件单衣,告诉你今晚要下雨,回头吹风着凉了还不能吃药,可有你受的。”
“没事,外袍在郎君那儿呢,等起风了再穿也来得及。”阮祺回头帮董念介绍。
“这位是顾夫人,顾洵的娘亲,之前也到过店里的,今晚来接顾洵回家。”
顾洵的娘亲,那不就是新知县的夫人吗。
董念眉头皱得更深。
“好了,”阮祺推着她离开,语气乖巧道,“不是说准备炖骨汤吗,大骨和莲藕我都叫郎君买好了,就等着您回家做呢。”
有关身世的事阮祺还没有与伯母提起过,毕竟他手里也没有确凿的凭证,总不好说是郎君告诉他的。
以顾知县的能力,应该用不了多久便能验明他的身份,到时直接将事情摊开了,也免得大伯与伯母胡思乱想。
“不对,”董念何等敏锐,一把揪住阮祺,“你这表情不对,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阮祺顿时流汗。
瞒着的事情可多,得问究竟是哪一件。
董念的目光越发锐利。
眼看着再无法蒙混过关了,阮祺病急乱投医,胡乱用手捂住腹部,轻轻“哎”了一声。
董念神情立时就变了:“哪里难受吗,是不是肚子痛?你先坐着别动,我去给你叫柳郎中过来。”
“祺哥儿怎么了?”
对面温妤也慌忙朝这边走来,却没留意脚下,被店里的凳腿绊住,直直朝前方扑去。
“小心!”顾洵惊呼。
前面正对就是桌角,阮祺刚要伸手去拦,周遭时间却像是突然凝滞了一般。
浓重的水汽腾起,稳稳将温妤接住,轻柔落在地上,随后聚拢盘绕,尽数收归到阮祺的掌心。
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望来,阮祺直觉不妙,迅速将手藏好。
阮祺:“……”听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