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迭心有一张明艳的脸。
与生俱来的摄人心魄。
而这张脸上最漂亮的,就是那双眼。
浓密卷翘的眼睫点缀着上扬的眼尾,轻轻眨眼时,仿佛轻盈的黑色蝴蝶落在眼尾。
可就是这样一双眼,却像是蒙着层看不透的纱,藏住了他内心的所有想法,也隔绝了他对外释放情绪的可能。
他仿佛永远站在雾里,明明近在眼前,却和他的内心相距咫尺天涯。
谭臣双膝不自觉地跪在医院冰凉的地面上。
这是个狼狈又臣服的姿势,可他却浑然不知。
他望着沈迭心冷淡疏远的面容,心头好似被揪住,喉结上下滚动数次也没说出话来。
沈迭心的小半张脸埋在衣领中,脸色介于白皙和苍白之间,消瘦的面容更显得双眸大而空洞。
就像医生说的那样。
沈迭心年纪轻轻却也死气沉沉。
如同北国死寂的湖,湖心早已冻结成难以融化的模样,也不会因为任何一只飞鸟而泛起波澜。
谭臣握紧沈迭心的手。
刺骨的冰凉。
一个成年男人的手,怎么会瘦的一把就握住……
“我不知道会是这样……那天晚上我在谭家。我记得你第二天下午还要去比赛,所以我就没有半夜再回去。
我想让你睡个好觉,让你能好好去比赛,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在那样一个平静的夜晚,好似无事发生,所有事情都好极了。
大哥的手术也顺利完成。
南南在学校也过得很好。
林听的病好了,比赛后就彻底分开的事情也做好了约定。
却有一个人在隐匿幽暗的角落逼入绝境。
时隔两年,沈迭心无声的绝望终于传入谭臣的耳中。
但一切都来得太迟太迟。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谭臣的声音有些颤抖。
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迭心本该准备第二天的比赛,迎接他哪怕输了也是季军的颁奖仪式。
可最后他捧起的不是奖杯冠冕,而是至今都没有治愈的伤痛。
沈迭心淡然地回答:“没什么,就是被警告了。”
“告诉我,你要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沈迭心眉头轻轻皱了皱,一瞬间流露出来的痛苦打破了以往的淡漠。
那段他不愿意再回头看的记忆已经过去两年。
现在再被谭臣翻出来反复提及,沈迭心胸口堆满了恶心的感觉。
在小巷的任何一秒钟,都让他生理性地反胃。
——
“他还真是漂亮。”
“要不怎么会逼得谭家下手……普通人哪会构成威胁。”
“可是我对男人真得没有性趣。”
“就这样拍几张照片了事吧。”
“你们过去,把他按住,让他别乱动。”
“诶,你别到那边去,再往那边就有监控了,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够你耍的吗?”
“对,把他的脸掰过来。”
“姿势,摆个姿势。”
刺眼的白光闪烁不停。
眼眶里被刺激出的眼泪却成了烘托气氛的利器。
不屑的笑声渐渐兴奋起来。
“照片拍够了吗?让你做做样子你还上瘾了。”
“最后一张,让我也上。”
“拍得真不错,到时候多印几份。小美人,你要吗?留个地址也给你寄一份。”
“真他妈的骚,你说他要是个女的,今天哥几个就有福气了。”
——
不堪的回忆像软体的虫,一节一节蠕动着地爬上皮肤。
沈迭心闭上眼睛,以此对抗呕吐的冲动。
“你当晚去医院的诊断就是证据的一部分,如果你还能再多想起一点,也许找到那些凶手。”
谭臣握着沈迭心的手,却不敢用力。
谭臣轻声说:“我知道这有些难,但是你要想一想……”
“我想不起来,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沈迭心反复呢喃着。
起初,他躺在床上夜夜无法入睡。
挥之不去的幻痛伴随着他在生活里的每时每秒。
即便身下的床再软,也像是躺在尖锥上,疼得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比起疼,他更怕的是可能从某个角落伸出来的手。
哪怕用被子把自己密不透风地包起来,他也无法控制地担忧。
透明的空气里,充满了他的畏惧。
他像个受惊过度的蜗牛,躲在壳中,惶惶不可终日。
两年……
他用了两年时间才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不想再回忆过去了。
回忆还有什么用吗?
这么长时间过去,当初不小心遗留下来的痕迹也会被处理干净。
谭臣握着沈迭心的手,却没有感觉到沈迭心体温的回升。
他用两只手合起来捂住沈迭心的手,却愈发觉得沈迭心手骨的突出。
空荡袖口下,沈迭心的手腕仿佛一折就断。
谭臣低声说:“这件事情可能不是谭家做的……”
沈迭心睁开眼,一片郁结的雾气盖住所有情绪。
“无所谓了谭臣,这些都无所谓了。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继续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查清真相。
也没想过要去报仇。
这些人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不过就是这个悬浮在空气里的灰尘而已。
如果不是南南,他早就归入泥土。
可是他还有南南……
那些人今天可以对他下手,明天就可以找到南南。
如果南南出事,沈迭心自己都会恨透了自己。
“我不在乎,我记不起来……求你了,都无所谓的。”
沈迭心口中的呢喃变成病态的自语,几乎是央求地看着谭臣。
他活了二十多年,活出来唯一一个道理就是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原因和结果。
逃避也好,懦弱也罢。
他真的不需要答案。
一只有力的手抚上他的脸颊,炙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而来。
沈迭心茫然地看向谭臣,得到了一个克制温柔的拥抱。
“不想了不想了……对不起,是我的错。”
谭臣的手抚摸着他的后背,通过微不可察地颤抖感受着沈迭心的恐惧。
“我向你保证,你以后不会再有同样的危险……南南也不可能被别人动一根手指。”
-
原定的返程时间被直接推迟。
沈迭心这个状态,谭臣必然不能离开带他走。
但谭臣也不敢再把沈迭心单独留在N市。
这两年他不在,沈迭心看似过上了平安无事的生活,但实际上恰恰相反。
这些年来,沈迭心不过是模仿着正常人在生活里的样子,早睡早起、定时吃饭。
可他只是人躺在床上,却未必能够睡着。
每餐吃饭,也没把自己吃得多健康。
他努力扮演着欣欣向荣的模样。
虽然成功骗过了他身边的人,但终究没有骗过医院检测出来的报告。
长期睡眠不足,营养不良,慢性胃炎,心肌炎……
这一串病名加在一起,构成日趋虚弱地沈迭心。
两年时间几乎把他本就单薄的身体底子预支到底。
超出负荷的运转已经让他的身体机能快要崩溃。
如果再这样下去,在前方等待沈迭心的,不知是什么情况……
但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不会是好结果。
-
医院终究不是好地方。
谭臣把沈迭心带回了酒店。
但经历医院里的对话之后,本就话不多的沈迭心更是沉默。
若非南南还在,沈迭心将更安静。
谭臣也默契地没再挑起话题,而是让沈迭心独自消化一段时间。
中午吃的是从沈迭心家附近打包来的家常菜。
这些是沈迭心这些年吃习惯的口味,加上他没办法拒绝谭臣夹来的菜,就这么吃下去,明显比过去吃得要多。
南南有午睡的习惯,沈迭心本是陪着南南,但他靠在床上,也轻轻睡着了。
谭臣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被,再悄悄退出房间。
刚出房间,就有电话打来。
来点对象恰恰就是谭臣准备追问的人。
谭臣回头确认门已经关好,抬脚往房间更远处去。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你,你心里还有谭家吗?”
谭父的声音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换做别人,早就被上位者的强势压倒。
可谭臣早就习以为常。
甚至有些想笑。
这种冷血的人从来都不会关心别人。
他们永远只在意自己的利益和名声。
“全家都在啊,那好,正好当着所有人的面来谈谈两年前的事情。”
谭臣冷冷的笑了一声,转问谭父:“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这两年是怎么能睡得着的?”
谭父:“这是和父亲说话的语气吗?”
“你少在这里倚老卖老,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话客气过。
我在问你,凭什么把沈迭心赶走,又为什么骗我只是给了他钱就让他走了?”
谭臣字字说得愤怒。
如果不是要留在这里看着沈迭心,现在就不止是在电话里和谭父对峙。
但谭父没有被他激怒,而是淡淡地说:“我说你突然去N市是做什么,原来是还死灰复燃……”
他的语气顿了顿,轻描淡写地告诉谭臣:
“那天他的确是带着伤来和我见面的,但就像我说的,我只是用了一张支票就让他离开了,其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作为谭家的一家之主,他需要面对的不仅是家里的四个人,而是一整个谭氏家族。
从他的视角来看,很多事情都不值一提。
因此提起沈迭心的这些事,他的态度冷漠到了残忍。
一个靠脸上位的男人,根本不值得正眼看待。
“你也应该明白,他从那种地方出来,和社会上一些下九流的人结仇是再正常不过。
他拿到手的每一笔钱都不光彩,被人惦记或者报复也是情理之中。你之前不是也帮他解决过追债的人吗?”
谭父的人生阅历无比丰富,也轻易就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从他的视角来看,谭臣还是过于幼稚和冲动。
“我不屑用下三滥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小孩子。过了两年你才想起来找我,看样子你对他也不算多用心啊。”
谭臣的手紧紧捏在阳台栏杆上,手背迸出卉张的青筋。
这两年里,他一直以为沈迭心带着足够多的钱,和念念不忘的前男友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也很卑鄙地幻想过,也许有朝一日,把钱挥霍一空的沈迭心会重新找到他。
可亲眼见到沈迭心之后,他心里也并没有痛快的感觉。
沈迭心带着钱,也重新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了。
但他过得并不好。
谭臣的心底里泛起的酸涩,一点点地占据了整个心室。
就像沈迭心给他的糖。
明明应该是甜的。
可最后化开了,就只剩下酸涩。
在这段沉默之中,谭父读出谭臣的无力。
“你这两年是做得不错,可你要记得,这还不足以支持你在我面前趾高气昂。
如果不是谭家给你做背书,你算什么?
你呢,你心里还有谭家吗?
你还记得你大哥刚才医院里出来吗?”
谭臣沉寂的愤怒一朝爆发,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栏杆上。
“你说够了吗?你少在这里数落这些有的没的,既然这么嫌弃,为什么要插手我的事。如果不是你当年让沈迭心离开,我也不会到现在才知道他的事情。
他一个学音乐的人被弄哑了嗓子,左耳耳膜被打得穿孔,手术修复都修复不好……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什么都没有做!”
谭父依旧淡然,“有因必有果,如果他什么都没有做,也不会招致这些祸端。”
谭臣冷笑一声,“好一个有因必有果,那你倒是说说,我哥是种了什么因,才有了现在的果?”
无懈可击的谭父,却也有不能提及的软肋。
谭玉谨是谭父过去最大的骄傲。
如今,也是他最大的疮疤。
谭臣的反击正中谭父最难介怀的痛点。
谭父的端庄再也无法维持,他愤然地痛骂谭臣是混蛋。
“首先,不是我做的,我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
其次,你两年都没有在意过的事情,现在在意也太迟。
最后,找不到答案是你自己能力不足。
你既然觉得自己可以摆脱谭家彻底独立,就不要在我这里撒野。
你这个儿子,我已经仁至义尽。”
谭臣立刻结束了通话。
他想要的答案已经有了,剩下的话就没必要再听。
不是谭家,还能是谁……
沈迭心不愿意回忆,一条最重要的线索就断了。
错过了最佳调查时间,想捡起来也举步维艰。
谭臣知道这次谭父说的有道理。
沈迭心之前的生活里一直被虎视眈眈。
在需要挤破头才能获得生存空间的残酷底层里,即便沈迭心无意去开罪谁,也会在不知觉中树敌众多……
谭臣咬紧牙关。
树敌众多又如何。
哪怕是一千个一万个,他也要挨个查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