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是我的弟弟,但是我根本不希望他出生。你有个哥哥对吧?像你这种家庭,可能根本无法理解我们这种家庭的情况……别说什么有钱没有爱这种话,这个世界上多得是没有钱也没有爱的人。”
沈采薇默默注视着躺在病床上的谭臣,平静如死水般的眼眸,和她口中那个厌恶的亲生弟弟一样,满是对世界的厌恶和冷漠。
从她口中,谭臣得知了沈迭心的过去。
那是一段漫长且窒息的时光,沈迭心踩着不和任何人提起的不堪过往,一步一步将自己驯化成现在这幅沉默的模样。
——
“别低头,把头抬起来。”
一张白里透红的脸,稚嫩而圆润的脸上长着孩童时期短而柔的绒毛,仿佛一颗水蜜桃。
浓密卷翘的眼睫包围着圆如葡萄的双眼,天真的眼却颤抖不已。
同样是未成年,但一年级小学生和五年级之间却仿佛有不可逾越的差距。
沈迭心的脸被五年级的大个头男孩捏着,力度大地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脸上的皮肉捏烂。
“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男孩端详着沈迭心的长相,因为每天在外胡闹,手指上残余着黑乎乎的污迹。
“一个留着短头发的女孩,或者是穿着女孩衣服的男孩……”五年级的女孩已经比沈迭心高出许多。
她不怀好意的眼神将沈迭心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嗤笑着说:“我知道了。”
所有人被她拖着的长音吸引。
沈迭心单薄的身体颤抖着,连带着衣服被他塞进袖口的蕾丝花边也掉出来,跟着他的身体一同颤抖。
“我妈妈去泰国的时候看过一种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啊?”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哪能是什么?”
“这种人呢叫做——人妖。”
女孩稚气未脱的脸上显露出不加掩饰的恶意。
“人妖就是这样的咯,又是男人又是女人。”
她看向沈迭心,一把将沈迭心衣领边上指节大小的粉色蝴蝶扯了下来。
“死人妖。”
众人跟着她的目光看去。
被迫靠在树根的男孩长着一张普通女孩都无法比较的白皙脸庞。
明亮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
从小到大,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忍不住夸一句“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小男孩。”
可是上了学之后,好像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他……
沈迭心不知道人妖是什么,但从周围人厌恶的打量里明白了这个词语里的贬义。
“我是男孩!”沈迭心用颤抖的声音说。
可是没人相信。
“男孩为什么要穿粉色衣服?”
“男孩为什么有这么长的睫毛?”
“男孩为什么说话的声音这么细?”
他们七嘴八舌的问着。
可所有的话语的落脚点都指向“人妖”这个词。
大人都说小孩是不会说谎的。
但他们错了。
小孩不仅会说谎,还会用世界上最单纯的恶意攻击别人。
沈迭心努力为自己争辩,可是没人在意。
就像一开始他被这群人叫来,他们也不在意沈迭心的反抗,而是像逗猴子一样乐此不疲地逗弄着这个低年级的小孩。
一个小孩而已,况且还是一个根本不被家人在意的小孩,更是不需要害怕。
在性别意识还处在懵懂时期里,一个突破固有性别印象的存在,就像是他们新得到的稀奇玩具。
他们议论越发热络和大胆,忽然有个声音冒了出来。
“把他裤子脱了。”
空气骤然安静。
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的沈迭心慌张地后退。
可他已经无路可退。
“说得对啊,把他裤子脱了,就能知道是男是女了。”
“好恶心啊,万一他是人妖什么都没有长……”
“脱啊,先脱了再说。”
指甲缝里带着黑泥的手已经掀起了沈迭心的上衣。
“我是男生,我是男生……我真的是男生。”
沈迭心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用多大的声音才能让他们听见。
可是他没得到任何人的回应。
他们都盯着他最隐蔽的地方,仿佛已经隔着一层衣服看到了里面的,被他们妖魔化的器官。
“快脱啊,我还要回家呢。”
“是啊。”
“脱下来。”
沈迭心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
他颤抖着、害怕着、小声地说着自己的性别。
可是他身上这件粉色带着花边的上衣,和所有男生都不一样。
他穿着姐姐的旧衣服,但他是男生……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呢?
是男生。
不是女生。
不是人妖。
不是怪物。
是男生。
“脱。”
“快脱。”
“把他脱干净。”
那只手已经扯住了他的裤腰。
松垮的腰身轻轻一拽,就已经漏出来白色的底裤边缘……
沈迭心喉咙里发出阵阵不成语句的声音。
他想尖叫,但是又害怕被别人看见。
害怕被别人看见他这个穿着女孩衣服的男孩。
“嗙——!”
一块头大的砖头被砸到了众人面前。
泥土飞溅,砖头闷声裂成四五份。
“李老师叫我来看看这边在吵什么。”身形高挑的女孩冷眼扫视这群学生。
同为五年级,她比一般人长得还要高。
“还不走?”女孩目光逐个扫过每个人,卸下肩上的书包,一边翻找纸和笔,一边冷静地问:“你们都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班主任是谁?我先记下来,一会全部交给李老师,放下,就算不说我也都记住你们的脸了,到时候一个班一个班去认,你们谁也逃不掉。”
她冷淡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接近小孩想象的“大人的模样”。
刚才还笑着聊着的男孩女孩们一哄而散。
“还哭?”
女孩看着沈迭心的目光带着些许不耐烦。
事实上,沈迭心只是红着眼圈。
听到她的质问,那眼泪还是没忍住,直接夺框而出。
女孩转身就走,仿佛没听见沈迭心在身后叫她姐姐。
这样懦弱的弟弟,却也是她甩不掉的包袱。
虽然他穿着自己的旧衣服,可是家里的所有事情都由她来做,家里的所有怒火都由她来承受。
沈采薇的童年,除了痛苦就是厌烦。
她也幻想过,如果自己没有沈迭心这个弟弟,那她可能就不会被爸妈嫌弃,连初中都没有读的机会。
无数次,沈采薇看着沈迭心天真的脸,只恨他为什么不能消失。
可无论她怎么冷面相对,沈迭心总会不厌其烦地贴过来,就像一个听不懂话的傻子。
但沈迭心根本不是傻子。
他知道自己穿着姐姐的旧衣服,但他以后会有属于自己的新衣服,而姐姐也不会再有新衣服穿了。
她甚至不能继续读书——即便她非常聪明,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父亲也只希望她能把她的聪明发挥在工作上——她虽然不能读书,但是已经得到叔叔在服装厂里的一个流水线岗位。
她的价值即将从过去的洗衣服做饭变成实打实的廉价劳动力。
未成年工作和不完成九年义务教育是犯法的。
可是这样一个穷到无法抬头的家,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沈采薇没有反抗,但她却意外进入初中。
后来她才从父亲的抱怨里推测出,是那个她厌恶到想要消失的弟弟跪在门外一晚上才求来的机会。
沈采薇恨他,但更应该恨把他们生出来的父亲。
她不想把这样的地方称为家,所以她努力学习,拼命考上当地最好的高中,一边兼职一边学习,终于通过高考把自己送离了名为“家”的地狱。
可是那个总用天真眼神看着她的弟弟还待着那里。
逃离N市后,沈采薇偶尔也会再回去。
但她不会见除了沈迭心的任何人。
他渐渐比她还要高,却和她长得越来越像。
距离让他们越来越远,但血缘不停拉近他们。
有一次见面,她带给沈迭心一把吉他。
那吉他不贵也不新,甚至是那个男人过去弹过很多次的旧吉他,沈迭心还是如获至宝,看着沈采薇的眼里仿佛快要感动地流出眼泪来。
每当看到沈迭心这样,沈采薇就再一次确认自己依旧讨厌这个弟弟。
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单纯?
可是明明他过得也不好。
但她走了之后,他也努力学习和养活自己,在烂泥一样的环境里考上了华音。
这个录取结果,是沈迭心当面告诉沈采薇的。
在出结果之前,沈采薇一直以为沈迭心可能就是上一个专科,或者至多就是运气好,考上一个民办本科。
可是沈迭心就靠着她送的那把破吉他,开辟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奇迹。
那是全国音乐生挤破脑袋也想上的顶尖学府。
沈迭心很少那样灿烂的笑过。
他是真心觉得自己的未来充满光明。
他手里还捏着一张照片,他在见面前和檀木预演过很多次。
他已经十八岁了,谈恋爱不再是禁忌,只是……他的恋人是个男人。
但也许姐姐会包容他这个见不得光的取向……
沈迭心深呼吸,沈采薇却比他更早开口。
“恭喜你。”沈采薇说。
但是她知道,这句恭喜说得太早。
沈迭心的未来即将被她接下来的话所改变。
她不否认自己的自私,可是她也劝说自己。
在她小的时候已经照顾过他了。
所以在他长大之后照顾她的孩子,也是一种平等交换。
她想了很多劝说的理由。
有煽情的,有强硬的,还有一些用道德来绑架的。
只是这些都没有用上。
她只是解释了自己为了结婚所以不能再抚养未婚生育的孩子,沈迭心就接过了她给的负担。
十八岁的沈迭心还没想好自己的将来会怎样,就成为一个新手父亲。
然后他得知了自己被设计签下的名字还有按下的指纹,全部都成了父亲挥霍的底气。
父亲借的钱,用他的名义贷的款,加起来足以他和沈采薇两个人一辈子都无法喘息。
沈采薇嫁给富豪刘成钧,过上了她幻想中的富太太生活,也将找上她的债务还了干净。
可是沈迭心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他带着南南,辗转找了很多工作,可即便他一刻都不休息,也不可能靠着普通工作还上欠款。
在别人的介绍下,他来到了Twilight,这个S市最奢侈的销金窟。
他知道介绍他来的那个人不怀好意,可是面对高薪资,他动摇了。
一面是乖巧可爱但跟着他颠沛流离的女儿,一面是早已被各种潜规则污名化的工作……
沈迭心决定放手一搏。
来到Twilight的第一天,他青涩的模样和周围所有人和事都格格不入。
但主管看破他的局促和犹豫,淡然地告诉他:“你看这里的所有人,他们来的时候都像你这样,但现在也都做得很熟练了。”
这里不缺漂亮女孩,也不缺漂亮男孩。
但穿着裙子的漂亮男孩,急缺。
“时代开放了,我们的服务对象是所有人。”
主管这样说,同时给沈迭心找到一条纯白的裙子。
“想要钱,就要豁出去。”
沈迭心拿着裙子的手有些发抖。
不就是唱歌……歌剧里也有男扮女装。
沈迭心忍着自己不去想小时候穿着姐姐衣服的回忆,换上那件颜色洁净的长裙。
走出更衣室,想象中的厌恶眼神并没有出现。
别人直勾勾地看着他,赤.裸地把欲.望写在眼底。
主管笑着把他引进一间包厢,“好好唱。”
里面坐了二十多个男男女女,有顾客,也有Twilight的歌手和销售。
沈迭心握着麦克风,用颤抖的气息唱了一首不成调的歌。
他收获了许多掌声。
也有人递上酒杯。
沈迭心不知如何拒绝,接过酒杯在手里握着,在灯光闪烁的环境里,无措的眼神像受惊的鹿。
“喝啊,这酒好喝的。”
沈迭心躲过那人的手,低声说:“我不会喝酒。”
对面的男人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更加深了。
“你可是卖酒的,不能喝酒怎么赚钱你?开一瓶这个,你就能三百块提成。开一瓶那个,提成就有五百。”
提成三百和提成五百的酒,沈迭心分不清。
但那个为了拿到五百提成的销售,已经坐在别人的腿上,用嘴传递着另外一人喂来的冰块。
沈迭心不可控制地想要离开,他放下手里的酒杯,“我不会……我要走了!”
他一直起来,就被拽着手腕重新跌坐回沙发上。
“点到为止的推脱是情趣,过了这个度,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冒着刺鼻酒味的杯子被抵在沈迭心唇边。
“快喝。”
被扼住的下巴捏得生疼,“别逼我卸了你的下巴。”
呛人的酒水顺着口腔入侵喉咙。
衣领被浸湿。
沈迭心濡湿的嘴唇无力地被捏开,细腻的皮肉仿佛柔软的玉。
比女人还要纤细的腰身,还有笔直绷紧的腿……
男人灌酒的动作因为注意力转移而变得松懈。
沈迭心找到机会,一把将压在自己身前的男人推开,逃进尽头的卫生间里,俯身将胃里的所有东西呕了出来。
连胃都要一同吐出来,恶心的感觉却没有减轻。
男人追到门外,暴躁地捶门,怒吼着让他出来。
沈迭心想离开就走。
这个地方连空气都令人作呕。
他的每个毛孔都在排斥尖叫。
可手机里的短信立刻击退他想要放弃的想法。
【一个星期后带着钱来,不然你和你女儿都跑不掉。】
沈迭心无力地跌坐在地。
仍由外面敲门的声音变成主管。
他看着时间,给自己定了五分钟后震动的闹钟。
五分钟,他把所有眼泪哭尽,然后就继续做那个小蝶。
他是男人,是爸爸。
穿着裙子也依旧是。
五分钟过去,沈迭心擦干眼泪。
打开门,主管愤怒地质问:“你还能不能干?不能干今天晚上也得做完这单!”
“我做。”
“什么?”
“我做。”沈迭心表情平静。
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头发越来越长,人也越来越沉默。
沈采薇会时不时地给他一些钱,但比起债务,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面对的,是个永远都填不上的深渊。
——
“我能做的,就是不再给他添麻烦,可是……”
沈采薇低下眼,这个角度,她和沈迭心异常地相像。
面对这一切,她也不知道如何改变。
她抹了把脸,淡淡地说:“事已至此,我说什么都显得很虚伪。”
谭臣黝黑的眼眸阴沉如海,喉咙像是被卡住般,艰难地问:
“所以他……没有未婚生子,拿了钱也只是为了还债。他也不是……不是……”
“不是出来卖的。”
在最初,谭臣就是这样猜测沈迭心的。
只不过沈采薇用最直白的话回答了说了出来。
从一开始,谭臣想得一切都是错的。
但是到了现在,似乎他再做什么,都再也没有弥补的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