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多年的学生档案依旧存放在高中的档案室中,被取出来的时候,携带的灰尘悬浮在空中,散射出朦胧的光。
班主任把档案袋交给谭臣。
姓名栏上,“沈迭心”三个字写得娟丽清秀。
这是沈迭心在十几岁的时候书写的自己的姓名,落笔的每个笔触都认真且青涩。
后来……
沈迭心依旧使用着他惯用的手写字体,但在和谭臣签下的合同上,却再也没有年少时候的舒展。
沈迭心高中时期的班主任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
她带着谭臣来看沈迭心的学生档案,但也明确说明学生档案不能拆开的规定。
“据我所知,沈迭心是个非常努力的孩子,即便毕业了,逢年过节也给我发短信问好,您找他是……?”
谭臣拿着文案袋,看似平稳的手,却抑制着颤抖。
踌躇许久,谭臣才勉强找到说话的能力。
“我……沈迭心的一个朋友找他,他们中间失联了,所以……”
他牵动嘴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友善一些。
校服是关键,可他却又像哑巴了一般,连半个相关的字都说不出来。
从他强行从医院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他自认冷静的心就乱做一团。
无数个问号纠缠着堵在胸膛,连带着呼吸和心跳都艰涩无比。
沈迭心放不下的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但唯独不能是谭玉谨……
“要找他的话,还是看照片吧。”
班主任从抽屉里翻找出历届毕业生合影,沈迭心在他那一届的毕业照里格外突出。
在所有人努力学习成灰头土脸的高三,上帝还是偏爱沈迭心,让他微笑的脸仿佛纯白色的芙蓉,素净而又明媚。
他站在同龄人之中,拥有那个年纪该有的阳光和朝气。
谭臣的目光刻意闪躲着,即便大合影上根本不可能看清沈迭心校服校徽的细节,他也丧尸了面对的勇气。
“还有这张,看得比较清楚。”
班主任再度拿出来的照片里,只有沈迭心一个人在画面中央。
沈迭心手抱吉他,独自坐在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之上,一缕灯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身上,仿佛一束来自天堂的光芒,照亮了遗落人间的天使的面容。
逆光的眼睫渡着柔和的光泽,专注温柔的眼神,仿佛手中怀抱着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这副模样,和青春片里被无数女生暗恋的男生一样。
时隔多年,班主任还没忘记那场比赛之后,有多少女学生明里暗里到班上偷看沈迭心。
她感叹说:“其实他有些内向,这场比赛之后突然被很多学生关注,当时班外面经常有人等着他要见他,把他吓得都不敢出教室。”
但除了这些,她印象更深刻的是比赛后的另一件事。
“他当时并不像参加比赛,但是因为比赛奖励,所以才硬着头皮上台表演。本来应该拿一等奖的游学奖励,多好的机会可以出去玩的,但是他却主动和第二名互换了奖励,只拿了五百元就走了……”
从一岁开始,谭臣还没开始完全懂事,就觉得钱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得到的东西。
五百元对于谭臣而言,就像餐巾纸里随便抽几张那样没有价值。
在他随意和朋友去莫斯科玩着十几万开一次的坦克的时候,沈迭心还在想发设法地争取五百块的奖金……
比赛,奖金。
这两个词同样困住了二十岁的沈迭心。
但那一次,沈迭心不再是沐浴在荣光下的第一名,而是被按在幽暗巷子里,弄坏了声带和右耳。
二十岁的沈迭心,又是怎么打算的呢?
他是想要赢过林听……还是想要赢得比赛的奖金……
沈采薇没有任何遗留,她没有博得谭臣的可怜,故意将沈迭心的过去美化或者夸张。
在走投无路的时刻,为了钱,任何铤而走险的事情都可以做。
人必须活着,才有机会再得到尊严。
谭臣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在沈迭心离开两年后的今天才真正了解了沈迭心。
他认识沈迭心时,沈迭心平淡的面具已经和他融为一体。
不堪的过往,还有主动脱去衣服,想要从谭臣这里得到五百万的第二次见面,让谭臣一而再再而三在误会中推远了沈迭心。
过去明明……是有在一起的机会的。
“迭心不仅学习努力,在音乐方面也很有天赋,本来我劝他用自己的文化课成绩去读个更务实的专业,但他还是执着于自己的梦想,好在他最后考上了华音……我也不是歧视艺术生,只是他的情况,应该选择一个投入低汇报高的专业。”
班主任的目光落在沈迭心的脸上,缅怀地说:“他后来那件校服,应该就是用比赛换来的那五百块买的。他之前一直都穿着隔壁高中的小腹,我知道他家里的情况,考虑到他性格比较敏感,我是打算在学期末以学习进步为理由送给他一件校服的……”
班主任还说了些什么。
但谭臣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全身僵硬,恨不得自己失去五感。
他心里有个声音,劝他索性就这样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也不用再追问。
他们都分开那么久了,何必再联系?
谭玉谨和沈迭心都已经变了,还有再见面的必要吗?
这么多年,谭玉谨也没有找过他,可见未必真心。难道要让沈迭心值得谭玉谨的情况,让沈迭心再伤心一次吗?
谭臣开始怀疑,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谭玉谨再度和沈迭心重逢做铺垫。
他的出现,除了帮助沈迭心渡过难关,就是让沈迭心更加怀念心里那个抹不去的白月光。
每一次接触,沈迭心是否都在心里怀念谭玉谨。
也许每一次缠绵,沈迭心也会默默幻想抱着他的人不是谭臣而是谭玉谨。
那个和谭臣流着同样的血,让谭臣从小到大都无比嫉妒的兄长谭玉谨。
时间仿佛凝固在此刻。
心间的浪涛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岸。
口袋里的手机微弱震动,谭臣却迟迟没有查看。
对面是否是谭玉谨都不重要。
自私占据了心脏最重要的位置。
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把沈迭心让出去……
-
沈迭心在卧室里,一边听着歌,一边把他下载下来的歌曲整理到文件夹中。
而这歌单并非随机,而是收集了林听历年来发布的每一首歌。
不仅是林听新发布的那首歌《乌云背后》和他的demo极为相似。
还有几首歌曲疑似融合,可具体的旋律还需要仔细分辨。
“怎么听这破歌。”金艾路过,不仅嫌弃地说,“不带个人恩怨的评价,林听的歌也就那回事,刚出道的那几首听着新鲜,后面就全部都是一个调调,换汤不换药。”
金艾所言极是。
沈迭心也发现了林听早期的曲风非常固定,虽然初听好听,但每一首都极为相似,不到半年时间,就有粉丝指出风格雷同让人审美疲劳。
而再往后,林听的就开始曲风多变且高产。
粉丝夸赞林听进步迅速,外界对林听的评论也越来越好。
但是沈迭心的直觉让他尽快处理这件事情,哪怕是他多心,也要把其他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都保存整理下来。
可以确定的是,林听的新歌几乎是一比一抄袭他的旋律。
金艾误以为沈迭心的目的,不满地说:“要我说,林听未必有你强,当年的比赛,你也是可以占到上风的。而且他现在也惨咯,因为形象问题,被很多代言索赔,也脱粉了很多,已经自顾不暇了。”
说起林听的惨状,金艾容光焕发,恨不得当场手舞足蹈起来表示自己的痛快。
“恶人有恶报,上天有眼,让林听这个家伙终于倒霉。哪怕不是因为谭臣,他自己的行为不端,也会自己把自己害惨的。”
恶有恶报……沈迭心很早就不相信这个道理。
林听抄袭的事情,可能解决的过程不会太顺利,但他会试一试。
他已经不再唱歌,唯独留下的歌曲不能在轻易被别人掠夺……
两年前的比赛,他不战而败。
这一次,他不能再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好了,别再关注他了。”金艾上前,把沈迭心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合上,眨眨眼,询问道:“你想吃烤红薯吗?”
沈迭心微怔,“烤红薯?”
“是啊,香香甜甜的烤红薯,一个拳头那么大,就在楼下拐弯有个大爷在卖,拿到楼上来都还是热的。”
金艾竭尽全力地勾引沈迭心。
甜食可以帮助多巴胺的分泌,如果能够让沈迭心开心,哪怕把大爷的烤红薯都包圆了也没事。
他捏了捏沈迭心的脸,“等着我回来,肯定给你带一个又香又甜的——”话说一半,他表情严肃地转身,“不要再听姓林的破歌了,不许糟蹋自己的耳朵。”
沈迭心点点头,“我不是听的。”
“那就好。”
金艾带上和沈迭心同款的围巾,拿着钥匙打开门。
沈迭心一如既往地让他路上当心。
金艾笑着让他放心,“都是大人了,还能走丢不成?在家等我。”
这一次出去,金艾好像一直在和沈迭心说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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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旧小区里的车位都在路边。
每辆车都平平无奇。
所以金艾目光接触到那辆黑色SUV的瞬间,直觉就已经判断出异常。
这不是会出现在这里的车……
萧瑟寒风铺面而来,金艾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低下头要上楼,但从车上下来的人比他更快一步。
“好久不见。”贺知确的目光像是鹰隼,盯着他放飞许久终于到了归笼的猎物。
他的手指捏住金艾尖瘦的下巴,戏谑的打量中蕴藏着浓郁的怨恨,但在怨恨之后,还藏着更深的情绪。
金艾下巴的疤痕凹凸不平,手指触摸上去,仿佛一片花瓣上的枯萎的边缘。
贺知确眼神紧盯着伤疤,“看看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好看吗?”
金艾浓密的眼睫包裹着上扬的丹凤眼,“一刀换你三刀,足够了。”
他的伤在脸上,而贺知确的三刀分别在大腿、肩膀以及手背。
贺知确手背上的伤,比金艾脸上的更深更重。
受伤的手和受伤的脸重叠在一起,两个人都是伤痕累累。
但贺知确提起这件事,语气里除了兴奋,就是挑衅。
“我还活得好好的,挺惊讶的吧。”
金艾那三刀,不仅是想要拦住他,更是想让他死在那里。
金艾的狠心和决绝,超出了他的想象。
起初,他以为金艾是个低俗的玩物。
后来才发现,金艾是个全身是刺的蔷薇。
远看只觉得艳丽,想要强摘,只会把自己扎的满手是血……
但是贺知确却在这个过程里找到了快.感。
那是一种连神经都在跳动的刺激。
让他一边厌弃,又一边痴迷。
“和我走。”贺知确的目光飘向金艾身后的楼上,那个方向,就住着沈迭心。
金艾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警察没有把他逮捕,那么贺知确就会找到他。
只不过贺知确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地贱。
“又在骂我?”贺知确笑了笑,似乎对自己的预感感到非常高兴。
“乖乖听我的,我不会上楼……虽然又谭臣在,但是谭臣总有疏漏的一天,你敢赌吗?”
金艾眼神厌恶,红唇吐出脏话:“你他妈卑鄙。”
贺知确挑眉,“你第一天知道吗?”
卑鄙也好,下贱也罢,都没有任何意义。
“上车吧。”贺知确为金艾打开门,表现得犹如绅士。
金艾咬紧牙关。
贺知确默默地等着。
他的话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就只需要金艾想清楚。
至于金艾拒绝他的可能性……贺知确有把握,金艾不会。
金艾走到车边,“我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因为胜券在握,贺知确耐心十足。
“下楼之前,我说要给他买个烤红薯,如果我直接走了,他会怀疑……”
“行啊,那就去买。”贺知确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紧张,我现在的目标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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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烤焦的皮上附着着红薯本身的糖,交到沈迭心手上的时候,烤红薯还是烫的。
金艾站在门外,对着沈迭心笑了笑。
被发梢挡住他的眼睛,看不出弯起来的眼中到底有没有笑意。
“这个你趁热吃,我临时有点事,需要离开一下。”
下楼前还把等他回家的金艾,却急匆匆地就要离开。
沈迭心愣了愣,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你要去哪?”
金艾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一点小事,没关系的。”
他的手屈在耳边,比了个手机的样子,“我们随时联系,你在家里有什么事情告诉我。”
“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沈迭心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抓住了金艾的袖子。
“一点……私人恩怨需要解决。”
越是解释和留恋,越是会让沈迭心多想。
金艾本想直接就走的。
可是现在的沈迭心,他无法狠下心来。
金艾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对着沈迭心张开双臂。
“没关系的,我只是暂时离开。”
金艾轻轻安抚沈迭心,“我会回来的。”
他不敢再多停留。
这次松开沈迭心,他没有再犹豫,而是在贺知确失去耐心之前下了楼。
沈迭心好不容易才有了笑容,但这份笑容,还会在他离开后依然存在吗?
贺知确瞥了瞥金艾的脸色,“我也没催你,不用下来这么早。”
他的手指摩挲着另一只手手背上的伤疤。
他等了这么久,也该是和金艾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所以,也不急在这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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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客厅,好像瞬间就空荡了。
明明家具一件不少,过去也没觉得面积过大。
可是沈迭心独自坐在沙发上,却觉得周围格外冷清和安静。
下午三点……
以前的这个时候,他是怎么度过的呢?
好像是……看电视?
沈迭心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更换频道。
娱乐频道总是那么热闹。
打扮时尚的主持人用兴奋的语气聊着谭臣和林听的事情。
但无论是她评价谭臣对象不明的宠溺,还是暗中嘲讽林听被打脸的话,沈迭心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恍惚间,他看见电视上的整点报时。
平时出现这个画面,就象征着再等半个小时,他就该去接南南放学。
但自从金艾出现,他好像就很少再打开电视了。
他的生活以前只属于南南。
现在,他已经习惯把时间分给金艾……还要再留一些时间来应付谭臣。
可是无论是金艾还是谭臣,他们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就好像只是在他小小的家里,短暂的歇脚,又离开他这个中转站,去往下一个地点。
“叩叩叩——”
有些错乱的敲门声。
沈迭心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听错。
直到敲门声越来越急,他才猛地起身。
“金……”
门外站着的高大身影投射的影子包裹着沈迭心。
谭臣仿佛感觉不到温度,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沈迭心的家门外。
沈迭心的嗓子里刚出现一个疑惑的“你”字,就被余光瞥见的红色印记吓了一跳。
沈迭心:“你怎么了?”
血迹沿着腰侧的位置慢慢在衣服上扩散开来,深红的颜色渐渐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触目惊心地一片。
可谭臣并不在意。
迎着他靠近的脚步,沈迭心后退了半步。
谭臣的声音微不可查地颤抖,“别躲着我……”
他抬起的手垂下又抬起,轻轻捧住沈迭心的脸。
鼻息靠近的同时,沈迭心眼睫下的疏离没有一丝动摇。
这个本就是试探的吻就像个笑话。
沈迭心也用这种眼神看着谭玉谨吗?
面对谭玉谨的时候,沈迭心也是这幅姿态吗?
如果沈迭心在两年前才遇见谭玉谨,他还会对谭玉谨动心吗?
为什么遇见十六岁的沈迭心的人是谭玉谨而不是他?
心里从未停歇的追问快把谭臣逼疯了。
他感觉不到温度,也察觉不到疼痛。
沈迭心:“你是不是……应该去医院?”
下一秒,他被谭臣紧紧抱住。
这个拥抱,好像用尽了谭臣的全部力气,沈迭心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谭臣贪婪地闻着沈迭心身上的味道。
这是让他可以安心的气味。
在医院的时间里,他无比渴望再一次和沈迭心接触。
隔着衣服,沈迭心的手指都已经触碰到了谭臣被的血濡湿了的衣衫。
温热的血源源不断地顺着开裂的伤口流淌着。
即便拥抱着,也不过是身体上的接触。
沈迭心不知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再次叫了谭臣的名字,得到的却是更用力的拥抱。
“……为什么不能是我?”
谭臣的呢喃犹如痛苦的低吟。
沈迭心茫然,“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我先遇见你,为什么你爱的不能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