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医院走廊,人流虽大,但却异常沉默。
这个环境里,连呼吸都沉重着。
沈迭心盯着脚前的地砖,全然忘记自己是怎么从谭臣的病房里走出来的了。
谭臣说他爱他……
“喂,你还上不上了?”
电梯里已经挤出沙丁鱼罐头。
沈迭心摇摇头,任由这辆电梯关上门。
他只是不想留在谭臣身边,而并非立刻离开。
他想要找回安静。
这一天以金艾的告别作为开端,事情纷涌而至。
带着伤的谭臣用血把他们连接在一起,同时带了檀木的消息——一个他宁愿不要知道的消息。
沈迭心从来没想过檀木的真实身份就是谭臣的哥哥。
他和檀木的亲生弟弟保持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他以尴尬的身份和谭臣纠缠至今,都没有任何结局。
他的心像搭上没有尽头的过山车。
从最初的惊诧激动,到此时此刻的茫然麻木。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他除了让自己逃走,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身体僵硬着,脑中回荡着各种声音。
谭臣说爱他。
谭臣还说要成全。
谭臣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还有什么值得被拿走的吗?
还是说,这也是合同中的一部分。
谭臣只是希望他去陪谭玉谨……
沈迭心沿着消防通道的楼梯一级一级地向下。
他没有想出任何答案,就已经来到了医院大门。
被遮挡住的大门外汇集着许多犹豫的人们。
此时已是凛冬,室内外的温度猛地让沈迭心清醒许多。
轻飘飘的小东西落在他脸上,像在皮肤上开了朵湿漉漉的小花。
下雪了……
风中悬浮着纯白的雪花,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像起舞的小精灵。
N市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雪了。
沈迭心仰头看着,呼出的雾气随风而去,纤细的脖颈从围巾里漏出一些,呼呼地灌进冷风。
——
“!”
沈迭心的脖子忽然被冰凉凉的手摸了一下,像个兔子般转过身。
可看到身后那熟悉的笑容时,他忽然就安心下来。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檀木就叫谭玉谨。
在他眼里,檀木就是一个家庭稍微富有一点的邻家大哥。
在网上交流的时候,沈迭心幻想的檀木就是一个气质内敛的男生。
所以在公交车见到檀木时,沈迭心就想过檀木在现实里应该就会是这样。
没想到他的幻想成真。
公交车上那个慷慨借伞的男生居然真的是会耐心看完他冗长漂流瓶的密友。
那是沈迭心第一次察觉到左心房如小鹿乱撞般的悸动。
所以他宁愿顶着坏学生的嫌疑去黑网吧,也半个月和檀木联系一次。
虽然偶尔会见面,但他们非常默契地不过问对方的身份……
在那个彼此都还懵懂的时候,一段纯粹的友情是最好最体面的选择。
檀木的笑眼像两道小桥。
作为一个大学生,他表现出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可靠。
但笑起来,又让人如沐春风。
他收回“作案”的手,笑着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
“看你,脸都冻红了,我不是让你在书店里面等我吗?”
围巾上不仅残余着檀木身上那股淡淡地香气,还携带着檀木的体温。
羊绒的质感厚实又温暖,沈迭心庆幸这围巾宽大,挡住他面颊上那不可见人的羞赧。
这是一场温柔的雪。
连风声都那么轻。
他们的脚步踩在雪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迭心跟着檀木前行的方向亦步亦趋。
踩着檀木的脚步,就仿佛他们生活里某些方面也能重叠。
这是沈迭心从未和别人说过的隐匿心思。
忽然檀木转过身来,把用自己的脚对着脚印的沈迭心抓着正着。
沈迭心本就红着的脸更红了。
但檀木却问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下雪的时候会非常安静,你能听见我的心跳吗?”
“什么意思?”
沈迭心茫然地瞪大眼。
檀木低垂着看向他的眼神宛若星辰,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光。
“没什么。”
他抬手轻轻拭去沈迭心睫毛上的雪花,指尖的玫瑰香气清淡。
很久以后,沈迭心再度闻见玫瑰香气,只觉得物是人非。
——
沈迭心抬起手。
一朵雪花从半空中慢慢落在他的掌心。
他还记得谭玉谨说每个雪花都有不一样的形状,而他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
分开之后,他们都没找到第二个对方。
他和檀木的人生轨迹有过一段时间的重叠。
可他和谭玉谨的人生应当是从来没有相交过的。
见但是不相见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雪花簌簌落下,沈迭心合起手掌,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见到我很惊讶吗?”
沈迭心眼底闪过一丝闪躲,低声说:“谭臣在上面。”
但得到的却是那人态度明确的回答:
“我是来找你的。”
-
心理医生的电话来之前,谭臣没有任何准备。
“我联系当时陪他来的另一个家属,但是没有联系上,只好找到你。”
谭臣微怔,“他已经去过了?”
在他全然不知的时候,沈迭心已经在金艾的陪伴去看了两次医生。
而医生想要找沈迭心确认第三次见面的时间,却没能联系上金艾和他本人。
“我明天下午三到五点或者大后天上午的八点之后有时间,如果他也有时间,就给我回一个短信。”
说起这个病人,他的语气稍显沉重,三令五申地让谭臣一定要让沈迭心再来。
“如果这两个时间段都来不来,也努力地协调出时间,我会尽可能找到合适的时间段。病人的防备心很重,我想我需要更多时间让他感到自在。”
沈迭心的情况和别人都不同。
医生能察觉到他在努力配合,可他却又下意识地回避。
他既想要自救,可也对自己无能为力。
谭臣沉默许久,终于逼自己问出那个问题:
“他在过去有一个很在意的初恋……如果我让他们在一起,会不会对他的情况好一些?”
在他不自觉的时刻,手指已经紧紧抓住床单。
医生:“他也隐约和我提及,但他的态度倾向保守。因为过去的经历,他对自己的认同感极低,贸然让他去接触过去的恋人,又有可能会刺激到他。当然,最终的决定权在他。感情这件事很复杂,而且人都是会变的,你怎么确定他过去的恋人不会伤害他呢?”
“我能确认……”谭臣嗓子里像吞了刀片,“他过去的恋人是我哥。”
他不得不承认,谭玉谨像个完美的圣人,不会伤害任何人,更不会伤害沈迭心。
医生深吸一口气,让谭臣不要操之过急。
“病急不能乱投医,下次我和他见面,会再和他聊一聊……你也一起来吧。”
“我没事。我想通了,他们在一起,我也无所谓,都是一家人。”
“这种事情任何一方的一厢情愿都不好。你要从病人的角度出发,好好对他,不要刺激他的情绪。”
医生见过谭臣,也明白谭臣对沈迭心的想法。
只是谭臣和病人的关系之间的关系忽然多了一层,让他短暂地思考几秒钟。
他问:“你要明白病人最要紧的是恢复健康,而不是留在你身边。”
谭臣怔住,久久不能回神。
他想要沈迭心好好的。
但是代价必须是……沈迭心要离开他吗?
-
即将出院的大婶早已按捺不住激动。
她来到窗户边,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
“外面下雪了!瑞雪兆丰年啊。”
谭臣转头望去,三十米高空外的雪花如鹅毛般纷纷落下。
这样大的雪,沈迭心还在外面吗?
第一通电话,沈迭心没有接。
直到第二通的忙音快要结束,才传来沈迭心的声音。
谭臣:“你在哪?”
沈迭心:“我一会就回去。”
谭臣:“你还在外面吗?”
沈迭心轻轻“嗯”了一声,“我已经在回医院的公交车了。”
听筒那边传来沈迭心的呼吸声,谭臣没有继续追问。
“那你路上小心点,我等你。”
回音未落,对面已经提前结束了通话。
雪越下越大,像寒风已经吹到病房内,让谭臣一阵阵发冷。
-
寂寥风中,公交车站台的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下车的,也步履匆匆。
站台下撑伞的男人长相贵气,却已经站在这里吹了半个小时的冷风。
从他面前已经过去十几辆空公交车,但没有一辆是载着他来接的人。
谭臣口中呼出热气,搓热手指后给沈迭心打去电话。
“你在哪?”
“……我在车上。”沈迭心说,但那边呼啸的风声,比坐在公交车的窗边还要大。
“你没事就行。”谭臣语气淡然。
沈迭心离开病房的时候,只说自己要回家一趟。
现在的答非所问和含糊其辞,谭臣都装作没发现。
沈迭心漏洞百出的谎言,也许是他不愿意听见的事情。
拆穿之后,两个人都为难。
给沈迭心一点喘.息的空间,也给他自己一点退路。
“还要多久能到,需要我给你送伞吗?”
谭臣的话音未落,沈迭心就出现在他的视线尽头。
一张精致的脸被风吹的微微发红。
向着谭臣走来的时候,像雪中迷失方向的精灵。
沈迭心抿了抿唇,“公交车没等到,我打车来的。”
谭臣没有追问,摸了摸沈迭心的手……
比想象中的凉。
谭臣取下自己戴着的围巾,不由分说地给沈迭心围上。
这个熟悉的动作,令沈迭心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他不知道谭臣在雪中等了他多久才会让肩膀上都积了雪。
因为沈迭心随口一句话,谭臣就要在雪里等他吗。
如果他不来,谭臣是继续等,还是就此离开……
沈迭心低垂着眼,手被谭臣一把握住。
“风大,先和我走吧。”
谭臣的手是滚烫的。
好像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如此。
外表冷漠,但一直都热的。
其实沈迭心很喜欢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就像一个大火盆,比暖气和空调都要暖和。
谭臣拉着他,默默走在铺满白雪的路上。
“你可以从我踩过的地方走,这样就不会滑了。”
谭臣转过头叮嘱,黑色外套的领口下,病号服的纹路漏了出来。
沈迭心侧开眼,不和谭臣炽热但又小心翼翼的眼神对视。
“五个月后,我就可以走了吧。”
谭臣喉结滚动,想问为什么,可最后只说了一个“是”。
谭臣说:“你按照合同的做完就能走了。”
沈迭心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谭臣的回答。
合同……
对面公交站台的广告牌里,容光焕发的林听站在年度音乐盛典的海报最中心。
他的声音也在沈迭心的脑海中回荡——
“我现在的事业正在上升期,过多的绯闻会影响我,而且他那边也需要好好和家里沟通,你知道的,谭家人对我的看法不是很好,所以找你回来,也是一种方法。”
那只紧紧拉着的手再度紧了紧,就好像要顺着手掌,把两个人再度连接在一起那般。
“如果你想走,现在也可以走……”谭臣的声音被风吹散,那样宽厚的背影,今日居然显得有些孤单。
他说:“想走,就走吧。”
嘴上说着让沈迭心走,手却死死拉着不放。
沈迭心:“五个月,我不会提前走的。”
谭臣忽然就明白了。
沈迭心想要离开,而且是彻底离开,不想再欠下任何……
好像从一开始,沈迭心就只想和他斩断关系,是他自作多情地加上了名不副实的要求。
但是谭臣不再说话。
这段关系里,好人留给谭玉谨来做。
他这个坏人,就自私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