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庄。
后院的两面院墙已经敲毁, 劳工们忙碌地清扫着地上的瓦砾,常忠与鲁大力站在院中,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份图纸:“这上面的意思是, 要在此处建个凉亭,那这里……”
常忠话没说完,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声音提高了些:“鲁先生,我与你说话呢,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鲁大力恍然回过神:“表兄,我……”
“嘘。”常忠打断他, “早告诉过你,在庄上别这么叫我。”
鲁大力停顿片刻,迟疑着开口:“我是想说,要不咱还是算了吧?”
常忠:“什么算了?”
“这个。”鲁大力拍了拍面前的图纸, “这图纸根本不是我画的, 你把卢员外挑中的图纸硬说是我所作, 人家现在都找上门来了,你还想怎么瞒下去?”
“别乱说话。”常忠低声呵斥一句, “这图纸就是你所绘, 只要你不说出去,那姓裴的一个小小工匠,能翻出什么花来?”
鲁大力:“我就是觉得这事你做得不地道!”
他声音稍大了点, 有不少劳工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常忠忙收了图纸, 拉着鲁大力往僻静处走。
走到四下无人,他才又道:“鲁大力, 若不是你爹娘以前帮过我家,我老娘要我照顾你, 我才不乐意帮你干这冒险的事。但现在事儿已经干了,就得干到底,你可不能给我出岔子!”
鲁大力梗着脖子,没有回答。
常忠叹了口气,劝道:“大力啊,你爹娘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做个出人头地的工匠,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总不能白白放弃吧?只要这活干完,你在这青山镇就算站稳脚跟了,日后你想去县城找活,甚至府城,不都是轻而易举?”
鲁大力抹了把脸,说了实话:“可这活我干不了!”
“……这图纸上许多设计,只绘了最终成效,没有过程,我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建。”他一把夺过常忠手里的图纸,指给他看,“你看这里,这座三层高楼的边上要修一个可升降的平台,直通室内,这哪是什么建筑设计,这是机关术啊!我哪懂这东西该怎么建?!”
“这么复杂?”常忠愣了下,往鲁大力所指之处看去。可他压根不懂木工,也看不懂这其中的门道,只是道:“你不懂就去学,那裴家小子才十七岁,人家都会,你怎么不会?”
鲁大力:“我——”
“行了,别在这儿啰嗦。”常忠把图纸重新卷起来,塞进鲁大力怀里,“就按先前说好的来,你尽快把这图纸仿出来,把原版还给人家,省得那裴家的再过来纠缠。”
说到这里,他又指责道:“还不是都怪你?两天了还没把图纸仿好,否则我昨儿就能把图纸给人家还回去。”
“可……”鲁大力还想说什么,对上常忠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自幼学习木工,最初来到青山镇,只不过是想证明自己。
借着表兄在望海庄做庄头,他提前知道了望海庄要翻修庭院。于是,他花了七天时间,认认真真绘出图纸,希望能在竞争中脱颖而出。
在得知自己被主人家选中时,他万分惊喜,可当他赶来望海庄时,送到他手上的,却是另一份他从未见过的图纸。
他不知道常忠在中间动了什么手脚,让卢老爷相信那图纸是他所绘,任命他留在望海庄主持建造,并给予了丰厚的报酬。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
那时的一念之差,他没有及时澄清,等冷静下来过后,一切为时已晚。
常忠说得对,这谎已经撒下了,现在退缩,影响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常忠的前途。
他父母早亡,是表兄一家救了他,如今表兄也是为了帮他才做出这一切。
他不能害了人家。
鲁大力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会尽快。”
“好。”常忠也放松下来,拍了拍鲁大力的肩膀,“去吧,以后要是发达了,别忘了表兄。”
鲁大力神色复杂,没再说什么,带着图纸离开了。
常忠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还没走多远,一名家仆急匆匆小跑而来:“庄头,原来你在这里。小姐回来了,正找你呢!”
.
同一时间,卢莺莺带着一行人在前厅落座。
前一次来时,贺枕书与裴长临几乎只在院中,并未进到屋内。直到今日,他们才真正见到了卢家内部的布置。
卢家的布置其实并不张扬,前厅也不像某些富贵人家那样,恨不得将一切值钱之物都摆在明面上,生怕别人看不出。卢家家中并无多少珍宝摆设,若不是他们知晓这前厅之后还有好几个院子,以及来时在庄前看到了数百亩田地,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商贾之家。
不过,贵重之物也是有的。
贺枕书抬眼看向挂在前厅正前方的一副书法字画。
那字画被一块十分精美的画框装裱着,字迹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哪怕是对书法字画毫不了解的人,也能看出其中蕴含的深厚功底。
贺枕书更是如此。
他朝那字画看了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幅字画是卢老爷买来的?”
“不是的。”卢莺莺循着他目光看去,摇摇头,“那是一位在朝为官的大人赠于爹爹的。”
贺枕书诧异:“卢老爷他……认识秦大人?”
卢莺莺听言一惊,问:“贺公子也知晓秦大人?”
贺枕书:“自然是知道的。”
这位秦大人,便是三年前那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贺枕书当然不会认识这样的大人物,但坊间文人都知道,秦大人书法造诣极高。他高中状元后,甚至有人将他所作的文章诗词制成字帖,在县城风靡好过一段时间。
因而贺枕书一眼便看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听他说完原委,卢莺莺解释道,“秦大人籍贯在河阳镇,与镇上一户姓方的富户有些来往。那方家与我家是故交,前两年秦大人带着家眷回乡省亲时,方伯伯替我爹爹引荐过。”
“秦大人便是那时赠了爹爹字画。”
卢莺莺又抬眼看向那字画,有些感叹:“那时我身子不好,没能与爹爹同去河阳镇。不过,听闻新晋状元郎一副字画价值千金,只是一面之缘,他竟这般慷慨相赠,真是个极好的人啊。”
众人在前厅闲聊片刻,常忠终于姗姗来迟。
他刚进门便看见了坐在一旁的贺枕书和裴长临,心中当即咯噔一下。他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慌乱,快步走上前去。
“小姐,您怎么过来了?”常忠问,“庄上这几日动工,闲杂人等众多,您不该来这里啊。”
“我为何不能来?”卢莺莺低哼一声,“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待人竟是这般张扬跋扈,嚣张无礼。”
她一改方才与人闲聊时的和善模样,板起脸:“这位裴公子的图纸,是不是被你弄丢了?”
常忠眼神躲闪一下,低下头:“……是。”
卢莺莺教训道:“常忠,你在我家做事有好几年了,我爹是信任你,才让你当庄头。还有葛叔,他也是信得过你,才将招工的活全权交由你负责。可你做事怎么能这般不仔细,竟将如此重要的东西弄丢。”
“弄丢就罢了,人家找上门来,你还敷衍了事,毫无愧疚之心。我爹平日就是这样教你待人接物的吗?”
卢莺莺平日待人和善,说话也轻声细语,但教训起下人来,竟也颇有气势。
常忠被她说得头也不敢抬,低声道:“小姐教训得是,小的知道错了。”
卢莺莺道:“给裴公子和贺公子道歉。”
常忠犹豫一下:“这……”
卢莺莺不讲情面:“你不是知错了吗,知错就该道歉,快去。”
常忠别无他法,走到裴长临和贺枕书面前,深深朝他们躬身作揖:“这次是我不对,希望二位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人这一回。”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没有答话。
“这才对嘛。”卢莺莺倒是很满意,又道,“不过,道了歉也不能算完。图纸究竟是怎么弄丢的,被谁弄丢的,你得派人好好调查,尽快帮裴公子将图纸找回来,知道吗?”
常忠:“是,是。”
卢莺莺没怀疑弄丢图纸这事的真假,见常忠道了歉,便当事情已经解决。她站起身,对裴长临和贺枕书道:“两位这便随我去后院看看吧。”
常忠先前还算冷静,一听这话,当即变了脸色。
“小姐,您去后院做什么?”常忠语调稍急,又很快反应过来,缓声劝道,“后院现在又是搬运又是砸墙,到处都是尘土,您身子刚好些,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他一时情急,直接挡在了卢莺莺面前,被白蔹不悦地推去一边。
“究竟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白蔹眉梢微扬,冷声道,“小姐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什么地方,是我说了算,管得着么你?”
说完,他侧过身子,朝卢莺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只要不在那些地方待得太久,就不碍事。请吧小姐,注意脚下。”
卢莺莺与他对视一眼,腼腆地点点头。
一行人这才往后院走去。
后院的施工还在继续。
此番望海庄的翻修幅度极大,好几个院子都要推倒重建,因而这两日来庄上干活的,大多是些只会干体力活的苦力,按日结钱,工钱也便宜。正经的建筑工匠大多看不上这些活,纷纷找借口避开了这几日。
鲁大力身为主持者,倒没像那般偷懒,亲自上手拿了锤子与众人一起砸墙。
劳工们热热闹闹干着活,一行人来到后院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鲁先生!”常忠跟在众人身后,率先唤了一声。
鲁大力这才注意到有人过来,看清来人后却整个人愣在原地,险些没拿稳手里的锤子。
他慌慌张张将锤子放下,走上前来。
“小、小姐,您怎么来了?”鲁大力迟疑地问。
先前卢员外任命鲁大力为主持者时,卢莺莺也在场,对他并不陌生。可不等她开口,常忠率先道:“小姐想带客人过来看看,鲁先生若是脱不开身,不必——”
“是啊,我们只是来随便看看,鲁先生不必在意我们。”贺枕书走上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圈,“不过真是巧了,先前夫君也想将这几堵墙面推去,连通两个院落,再以廊桥相勾连……”
“廊桥?”卢莺莺接话道,“我记得鲁先生的图纸里也有廊桥呢,当时爹爹还夸奖过,觉得此处的设计极妙。”
贺枕书“咦”了声:“是吗,这么巧?”
鲁大力神情僵硬,结结巴巴应道:“是、是啊,真巧。”
“就是不知这廊桥,鲁先生想做成什么样式?”贺枕书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眼也不眨地望向他。
“样式……”鲁大力视线躲闪,久久答不上来。
他这模样,就连卢莺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鲁先生,您自己设计的样式,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吗?我记得那名字好像是……”
裴长临:“斜撑式木拱廊桥。”
卢莺莺眸光一亮:“对,就是这个。”
场面古怪地沉静下来,卢莺莺意识到了什么,微微蹙起眉头。
死一般的寂静中,裴长临轻轻舒了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在那设计图纸中,应该还要修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对吗?”
他这话是对鲁大力说的,但后者只是张了张口,没有回答。
“那小楼修建在望海庄最中心,是为便于卢员外招待贵客,登高小聚。”裴长临继续道,“鲁先生还记得,那小楼在图纸中叫什么名字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常忠上前插话,“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不知从何处看过鲁先生的图纸,记住了其中设计,想要冒名顶替!”
贺枕书恼道:“我们冒名顶替?明明是你们——”
“阿书。”裴长临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并未理会常忠的挑衅,而是又看向鲁大力。
小病秧子自小不怎么与人打交道,更是不会与人争吵。就算到了此时,他语气依旧平和:“楼阁的名字,通常要等落成后由主人家定夺。但为了修建时便于称呼,我们在绘制图纸时,私下题了个名字。”
“是我家夫郎出的主意。”
“是‘临书’二字。”
这个名字,是他们二人的姓名各取一字,不仅用在了设计图纸当中,也是贺枕书当初选择落在他画作上的署名。
鲁大力脸上彻底失了血色,裴长临看着他,平静地问:“鲁先生,庄上如今使用的那份图纸,当真是你所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