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了状书, 接下来也还有不少事需要他们配合调查。
根据双福的供词,涉案的不仅有那位贾师爷,还有当初为贺家看管书库的管事与护院。加之此案牵扯到了官府与县学, 整个过年期间,贺枕书和双福被传唤的次数都不少。
为此,裴兰芝和裴木匠在离开府城前,甚至又一次轮流把裴长临叫去训了一顿。
但也仅仅是让他仔细贺枕书的身子,并未阻拦。
他们都明白这件事对贺枕书有多重要,这种时候,最是需要家人支持的。
调查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 二月初,官差将消息送到了家中。
巡抚大人已经查实,当初那个案子的确是预谋构陷,真相则是县令在向贺老板寻求合作无果后, 试图打压贺家生意, 扶持其他书商。
整个计划皆由贾师爷提出并亲自执行, 而贺家那管事与护院,则是被他们买通, 事成之后便各自举家迁往别县。
如今, 所有相关人员已经尽数抓捕归案,并承认了当初所为。
至于那位前段时间被捕入狱的张老板,他的确与贺家的事没有任何关系, 只不过是在贺家出事后接替了贺家的生意。
这些年, 他一直在与官府合作,中饱私囊, 是直到前不久被县令卸磨杀驴,入了牢狱后, 才明白当初那件事全是县令所为。
他惧怕自己会步贺家后尘,只能乖乖认下罪责。
如今县令被带走调查,他自然也将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尽数交代出来。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只待将犯人一一论罪。
二月中,贺枕书随裴长临去了趟安远县。
县令被捕入狱,安远县那水坝需要翻修之事,却不能放着不管。加之贺家一案告破,原先被查封的家产与商铺皆解了封,贺枕书也需要回去看一看。
裴长临牵着贺枕书走进庭院。
阔别近三年,贺府丝毫不见破败,气派的朱红大门颜色依旧,积雪将那无人洒扫的庭院完全掩盖,只余冷清。
“什么都没变啊……”贺枕书站在庭院里,叹息般开口。
当初被查封家产时,他们全家是直接收拾行李被赶了出去,因此家宅并没有受到太多破坏。庭前的梅树在雪中无声的盛放,所见种种,皆与记忆中的景象别无二致。
仿佛他只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远游,如今回归故里。
熟悉的拥抱从身后覆上来,贺枕书放松身体,靠在了对方怀里:“我没事……就是有点感慨。”
“等小树苗出生之后,你如果想回来住,我们就回来。”裴长临低声道。
贺枕书点点头:“好。”
他忽然眨了眨眼,发现什么似的,拉着裴长临走到庭院里那唯一一株梅树边。
树干上,布满了一道道清晰的刻痕。
“我记得,这是十二岁留下的吧。”贺枕书指着一道还没他胸口高的刻痕,有些诧异,“我以前居然这么矮!”
裴长临视线垂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道刻痕,微微出神。
“想什么呢?”贺枕书问他。
裴长临收回目光,牵过贺枕书的手:“我只是在想,如果能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如果他并非自幼体弱多病,他们说不定真能早些认识。若是那样,就算其他的事无法改变,至少……他的阿书在那时不会那般孤立无援,受那么多委屈。
贺枕书笑起来:“现在也不晚。”
裴长临低低应了声,视线偏移,注意到树干另一侧还有几道刻痕。那些痕迹与这侧的刻痕格外相似,应当是同时留下的,高度却高了很多。
贺枕书也看到了那些刻痕,神情微微敛下。
“再陪我去个地方吧。”贺枕书沉默片刻,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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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贺家家道中落,家中仆役散尽,值钱的财宝也被官府尽数查封。贺枕书与兄嫂被赶出贺府,几乎变卖了所有首饰,才在城郊找到了一处落脚之地。
而贺父在牢狱中去世后,也是被草草安葬在了那附近。
城郊这几日大雪不断,漫山遍野皆裹上银装。林间的路不好走,裴长临小心翼翼扶着贺枕书穿过树林,见到了那立在树林深处的墓冢。
那墓冢前放着些许贡品和一束新鲜的花束,墓冢不远处,有一座篱笆围起的简陋木屋。
木屋的窗户半开着,一名青年坐在窗前,正在读书。
对方穿着一身粗布冬衣,衣衫洗得发白,随处可见缝补过的痕迹。像是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了那站在墓冢前的两人。他的神情并无诧异,但仍是犹豫了片刻,才放下书本,起身走出来。
贺家大少爷贺慕文,曾经也是县城里有名的风流少年郎。他不如贺枕书聪明,无论是读书还是经商都欠缺一些,拿得出手的,也就那副天生的好皮囊。
可现在的他,已经全然看不出过去的模样。
原本容貌昳丽的青年如今消瘦得过分,打扮朴素,眼窝深陷,下巴上甚至还带着青色的胡茬。
不修边幅,狼狈不堪。
但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不紧不慢推开院门走到二人面前:“就知道你们会来。”
他的嗓音比过去低哑许多,神情淡淡,看了眼静静伫立在雪地上里的墓冢:“要把爹接走吗?”
“怎么就你在。”贺枕书声音有些不自然,“嫂子呢?”
“跑了。”贺慕文道。
贺家是富商之家,大少爷娶的妻子,自然也是门当户对。
贺枕书那嫂子出嫁前也算是堂堂千金大小姐,怎么可能跟着贺慕文去吃苦头。贺枕书出嫁没多久,那女子便借故与他分了钱财,回了娘家。
贺枕书沉默片刻,又道:“官府已经查明了真相,当初的事爹爹是被诬陷的,家里被查封的宅子和商铺也还了回来。”
贺慕文:“我听说了。”
贺枕书:“那你怎么不回家?”
贺慕文一怔。
他慢慢抬起眼来,与贺枕书对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那一笑,眉宇间竟显出几分与贺枕书极其相似的神韵。
“小书,都是快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单纯。”贺慕文原本紧绷的情绪似乎放松了些,他偏了偏头,举止间好像又变回那个吊儿郎当的贺家大少爷,“让我回家,就不怕我再害你一次,把家产全都占为己有?”
裴长临扶着贺枕书,不禁蹙了眉。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贺枕书的神情并不动摇:“贺家的商铺我已经决定交给双福打理,至于家里的地契,现在也全都在我的手上,不可能交给你。”
他抬头直视这位与自己有血脉亲缘的最后一位亲人,声音平和,气势丝毫不弱:“别误会,我没有原谅你。你们险些害了我一生,这件事,我是不可能原谅你的。”
不管当初逼他出嫁这件事究竟是谁的主意,既然没有人出来阻拦,那这二人皆是主谋。如果那时裴木匠没有来安远县,没有听说贺家的事,没有执意来向贺家提亲,他现在也许早就……
他嫁去裴家,受到那一家人的照顾,遇到了珍视他的人,最终有了今天。
那不是他原谅这两人的理由。
贺枕书的视线落在那墓冢之上,声音放轻了些:“我只是觉得……爹爹肯定不希望看到我们这样。”
爹爹付出生命也想要维系的贺家,如果最终落得兄弟俩互相怨恨,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他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难过。
贺慕文垂下眼来,轻声道:“我明白了。”
他顿了顿,又摇摇头:“但还是不了吧,我在这儿挺好的。清净。”
贺枕书没有回答。
他重新看向那树林深处的小屋,破落的屋舍在冬日就连避寒恐怕都成问题,透过被寒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窗户,可以看见那桌上摆放的笔墨纸砚。
贺枕书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读书了?”
贺家大少爷打小就是个浪荡性子,让他去书院读书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三天两头逃学,当初没少因为这事被爹爹揍。
“总要找个谋生的法子,不能就这么把自己饿死。而且……”贺慕文顿了下,又笑起来,“哥没你聪明,但也没那么笨。多读读书,万一哪天运气好,考个一官半职,说不定还能把爹这案子再查一查。”
贺枕书怔然。
“干嘛那副表情,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贺慕文语调依旧云淡风轻,“贺家变成现在这样,你咽不下那口气,难道我就能咽下了?若能有功名在身,就算最后翻不了案,也能……”
贺枕书:“什么?”
贺慕文垂下眼来,哑声道:“也能……不让你在婆家受欺负。”
贺枕书猝然红了眼眶。
“小书,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我……”贺慕文嗓音艰涩,“当初的事,是哥对不住你。”
家中遭遇变故,那本是他们兄弟俩最应该相互支撑,共同面对的时刻。
他却选择了逃避。
险些抱憾终生。
这句道歉他的心里藏了足足两年,直到现在,才终于得以亲口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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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马车行驶在山野间。
贺枕书舒舒服服窝在裴长临怀里,神情有些疲惫,但周身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微阖着眼,轻声道:“来这里之前我原本还想,无论那两个人说什么,我都不要原谅他们的。”
“没关系。”裴长临道,“你想原谅也好,不想原谅也好,都没有关系,只要你心里舒服就好。”
他将小夫郎的手圈进掌心,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背:“而且,该如何让你原谅他,这件事难道不该由对方去操心吗?”
“你说得对。”贺枕书点点头,“那我就先不原谅了,后续看他表现。”
裴长临笑道:“好。”
“说起来,你的反应也好平静。”贺枕书抬眼看他,“我原本以为,见到他之后你会比较生气。”
明明之前每次提起的时候,都很生气来着。
裴长临:“那我应该怎么样?”
“唔……”贺枕书迟疑片刻,“和他打一架?”
裴长临没回答,垂下眼来与贺枕书对视。
“阿书,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裴长临态度出奇的冷静,“你是不是就喜欢看我与人起冲突的样子?”
贺枕书:“……”
贺枕书眼神飘忽:“没、没有啊,怎么可能!”
“你有。”裴长临笃定道,“你还喜欢看我戴琉璃镜,每次都要盯着我看好久,我发现了。”
贺枕书:“…………”
贺枕书支支吾吾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还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耳根阵阵发烫。
裴长临心满意足,低头亲了亲他,才道:“没关系,如果下次他再欺负你,我一定好好揍他一顿。”
贺枕书羞得不敢看他,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细若蚊吟地“嗯”了一声。
裴长临忍俊不禁,又亲了他好几下。
直到弄得自家小夫郎满脸通红,快把自己烧熟了,他才大发慈悲把人松开,道:“我们明天回府城。”
贺枕书问:“水坝那边不用管了吗?”
“我之前去看过了,堤坝的部分确实有偷工减料,需要重新加固。”裴长临道,“有云清在,他知道该怎么办,就算有困难他也会给我写信,所以没关系。”
贺枕书:“……这就是你特意把顾云清带上的理由?”
裴长临笑着与他对视,仿佛是在说:“不然呢?”
贺枕书悻悻收回目光,小声道:“我总感觉你变坏了。”
裴长临眨眨眼:“有吗?”
贺枕书:“有,你以前可老实了,绝对不会这么算计别人的。”
也不知道是跟着谁学坏的。
“那就有吧。”裴长临丝毫不以为耻,反倒坦荡认下,“反正你只喜欢我。”
马车驶过一段茂密的树林,前方的景色陡然开阔,夕阳洒满天空。
裴长临眼底盛着夕阳,耳根不知何时也染上了绯色。
他就这么注视着贺枕书,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也只喜欢你。”
他们在人生最晦暗的时刻相遇,携手走过那段最为崎岖艰难的低谷,从此,前途坦荡,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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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又是一年灼灼春日。
四月末,小树苗顺利出生。
这小崽子从揣上那天开始就没怎么让贺枕书吃过苦头,出生时也同样比寻常孩子顺利很多。贺枕书在孩子出生几天前就住进了景和堂,从胎动到孩子最终出生前后不到两个时辰,几乎都没怎么疼。
不过生产还是让他耗费了不少体力,少年躺在床上,面色有些苍白,看见自家双眼通红的夫君却没忍住笑了出来。
“干嘛呀,真急哭了?”贺枕书毫不留情地嘲笑他,“说好的不会哭呢?”
“没哭。”裴长临嗓音都是哑的,但还在嘴硬,“是风吹的。”
贺枕书笑得肚子疼。
他笑够了,才想起来让人把孩子抱来给他看看。
刚出生的小崽子周身还有点泛红,却不像贺枕书以往见过的那些婴儿一般皱皱巴巴,反倒格外漂亮。他安安静静躺在裴长临怀里,不哭不闹,眉心生着一枚小小的朱砂痣。
贺枕书愣了下:“是双儿啊……”
他自然不是不喜欢双儿,只是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如今这世道,双儿的路有多难走。
“不过没关系,爹爹会保护好你的。”贺枕书轻轻触碰小崽子柔软的脸蛋,又抬眼看向裴长临,眸光明亮,“你的父亲也会好好保护你的。”
“嗯。”裴长临笑着点点头,又道,“而且……”
贺枕书:“嗯?”
“没什么。”裴长临倾身在贺枕书额头吻了一下,温声允诺,“我不会让他被欺负的……也不会让你再被欺负。”
贺枕书直觉裴长临好像有事没告诉他,但他刚生产完,精神不济,没有继续追究。
等到身体恢复,就开始一心玩崽,把这事完全抛到了脑后。
直到一年后,小树苗周岁时,二人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书信。
有两个消息。
其一,海航船顺利下西洋,带回了许多全新的作物,世界版图终于第一次对中原大地显露出了它的冰山一角。而作为海航船最初的提议者,秦昭顺理成章加官进爵,成为当朝第一位内阁首辅。
其二,当今圣上下令废除科举禁制,从此以后,双儿与女子皆可入书院读书,亦可参与科举,入朝为官。
贺枕书读完信,良久没有回神。
他恍惚了好一阵,抬眼看向身旁,裴长临面带笑意,神情没有半分惊讶。
“你……”贺枕书问他,“你早就知道了?”
“算是吧。”裴长临没有隐瞒,“我知道秦大人一直在尝试。”
科举制度由来已久,以一己之力推动变革,不仅要超乎常人的能力,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没有人能断定变革一定能够成功。
所以,裴长临没敢太早把事情告诉贺枕书。
而且……收获惊喜,不远比日思夜想地等待结果来得好吗?
“我好开心,我好开心啊!”贺枕书用力扑进裴长临怀里,声音都在兴奋的颤抖,“我可以去书院了,对不对?我可以进府学了,我……我……”
“嗯,你可以去读书了。”
裴长临搂着他,温柔抚过他的鬓发,一字一句,正色道:“让那些人看看,你有多厉害。”
贺枕书微笑应道:“好。”
来年三月,贺枕书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江陵府学。
此后种种,皆如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