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楼上与那位贵人相见的事, 对于裴长临和贺枕书来说不过是一个插曲。那位是微服私访而来,来得不为人知,离开时同样悄无声息。
至于裴长临拒绝入朝为官, 虽让贺枕书有些遗憾,但也能够理解。
他比谁都明白,裴长临那性子根本不适合官场,比起去享受高官厚禄,他更适合踏踏实实留在民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不过,该有的赏赐还是会有的。
十月末, 裴长临带着贺枕书与双福搬了新家。
新家与他们原本的住处就隔着两条街,地段清净,生活便捷,离营造司还不远。二人连搬家的帮工都没请, 简单收拾好行李, 来回走了几趟, 便将东西都搬了过去。
“所以,这就是你找那位……要的赏赐?”贺枕书小心翼翼摸着那块尚未来得及挂上门头的匾额, 几乎不敢去猜上面那行云流水的“裴府”二字, 是出自谁之手。
“不是。”裴长临将他拉起来,牵着往院子里走,“如果是我要的, 才不会这么……”
高调。
御赐的宅院是他们先前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规模, 三进院的宅子就连进出都要费些功夫,然而这还是裴长临拒绝过的结果。原本, 负责此事的工部官员领他去看的宅子,是另一座规模更大的四进院。
“你怎么老拒绝人家, 就不怕人家嫌你太烦,什么赏赐都不给了?”贺枕书问。
裴长临咬牙:“四进院外头有人叫门都听不见,必须请门童和护院。”
他那点工钱,哪里养得起那么一大家子人。
谁知那位一国之君是怎么想的,只顾着给好东西,全然不管他们这普通百姓有没有那消受的福分。偏偏这工部的人也不敢忤逆上头的意思,还是裴长临去找人说了好几回,才终于换做了现在这样。
虽然那御赐的宅邸与圣上亲笔题写的匾额与低调也沾不上边,但……当今圣上的真迹,应当没有多少人能认出来才对。
而事实证明,裴长临的想法还是太过乐观了。
远航船试航那天,裴长临坐镇船上,可谓出尽了风头。
他原本在府城就有些名望,如今这风头一出,整个府城上下更是没人不认识他。就算他自己有心低调行事,营造司和知府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人总是喜欢追逐有噱头的东西,而裴长临这少年天才木匠的名头,就是个不小的噱头。
原先远航船尚未完成时,营造司便联合官府在城中给他宣扬出了“鲁班在世”的名号,这回得了封赏,当然更要好生造一番势。
总之,不出半个月,整个江陵府乃至周边府城都知道,江陵府城有一位天才木匠,深受当今圣上赏识,还得了御赐的宅邸与圣上亲笔题写的匾额。
那御赐宅邸的位置,自然也暴露得彻底。
“好,我明日去您那儿看看就是……”
“……不不,不必这么客气。”
“李员外慢走。”
送走又一位登门来邀约工程的东家,裴长临长舒一口气,轻轻合上了院门。贺枕书从里屋探出头来,见人已经走了,才走了出来。
“你说,圣上是不是故意的。”贺枕书去院中的藤椅上坐下,悻悻道,“自从你的住处被官府传扬出去,上门找你的人就没断过。他该不会是怕你跟钟大师一样,哪天忽然跑没影了,所以才故意找事把你牵绊住吧?”
裴长临穿过门廊回到他身边,语气也有些不太确定:“应该……不至于吧?”
“难说。”贺枕书冷哼一声,“你上午还答应,明天要陪我逛街的。”
裴长临只是笑:“我哪天没答应陪你逛街?”
也不知是近来日子过得好了些,贺枕书没了生活压力,还是因为肚子里揣了个崽子,叫他彻底释放了天性。自打贺枕书怀孕之后,整个人比以前更加闲不住,每日都要叫裴长临陪他出门转转。
“明天不一样,我特意预约了戏楼的座位呢!”贺枕书辩驳道。
裴长临偏了偏头。
那戏楼近来上了新创的戏本子,听闻故事格外精彩,每日都是座无虚席,贺枕书连着好些天都没预约到位置。看不成戏就罢了,江陵小报还特意用了一整个版面收录观众的观后评价。
害得贺枕书这段时间连江陵小报都不敢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剧透。
裴长临的确不知道,贺枕书明日想出门是因为终于预约到了位置。
他沉默片刻,只见贺枕书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幽怨地叹了口气:“小树苗啊小树苗,你看看,都说男人发达了就抛妻弃子,原来都是真的。你爹现在可是个大忙人,等你以后出生,多半也陪不了你咯……”
裴长临:“……”
“又在瞎说。”裴长临往堂屋看了眼,见双福仍在忙碌着收拾方才用来招待客人的茶具糕点,才弯下腰来,捏了把贺枕书柔软的脸颊肉,“我什么时候要抛妻弃子了,你可别污蔑我。”
近来天气渐渐转凉,贺枕书被裴长临强制要求裹上了厚厚的毛绒袄子,领口带了一圈毛边,衬得脸颊也圆润不少。
他眸光躲闪一下,藏起那恶作剧般的光芒,故意道:“这谁知道呢,你现在就那么忙了……”
“我再忙也不会不管你,你就想听这个,对不对?”
裴长临已经完全了解自家小夫郎的撒娇招数,从善如流地答了对方想听的话,又低下头去,亲昵地蹭了蹭对方微红的鼻尖:“和李员外约的是明天一早 ,我尽快去现场看完,午时之前应当能赶回来,不会耽搁你看戏和逛街。”
戏楼最早的一场都要未时初才开始,他们肯定能赶上。
这就是裴长临接活的一贯原则了。
他心中时刻记挂着在家养胎的小夫郎,面对找上门来的东家,是什么活暂且不论,第一件事便是提出自己的条件。
离家远的不接,要长期外出的不接,回家晚的也不接。
因此,虽然近来登门的东家络绎不绝,但真正被裴长临答应下来的却不多,几乎都是些简单的设计类项目,大部分只需要他绘好图纸,东家自会找工匠去完成。
比如今日那位李员外,就是在城郊有十余亩良田,希望裴长临替他改装一下灌溉用的水车。
那东西只消裴长临去现场看一眼尺寸便好,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你明天睡久一点,等你睡醒,我就回家了。”裴长临摩挲着对方的鬓发,温声安抚。
“也不用这么急……”
贺枕书拉过裴长临的手,有点无奈:“你这个人,都这么久了,怎么还连我是不是在开玩笑都看不出呀?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任性,连正事都不让你做了吗?”
裴长临走到现在这一步,贺枕书自然是高兴的。
做木匠的,累积经验才最重要,这也是营造司并不反对裴长临对外接活,反倒会时不时向他推荐一些东家的原因。
贺枕书恨不得找上门来的东家越多越好,哪里会嫌他忙碌。
方才那么说,不过是开开玩笑,并借故撒个娇罢了。
只有裴长临才会当真。
“可你就是我的正事。”裴长临抵着他额头,小声道。
对方话音又轻又软,贺枕书与他对视片刻,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就承认吧,根本不是我离不得你,而是你离不得我。”
夫郎身怀有孕,眼下离不得人,这理由都不知被裴长临用过多少次。
可实际压根不是那样。
裴长临也跟着笑了起来,如实道:“对,是我离不得你,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
.
裴长临在这种事上向来说到做到,翌日,贺枕书一觉睡到临近正午,睁眼时,正巧看见外出归来的裴长临蹑手蹑脚推门进来。
下午的新戏自然也顺利看上了。
那戏楼的新戏风格与以往格外不同,终于不再执着于那讲述爱恨纠葛、悲欢离合的悲剧,而是换做了欢乐愉快的合家欢故事。
贺枕书还是头一次见这种风格的戏曲能写得这般精彩,前后快一个时辰的戏,他没有一刻走神,全程笑得前仰后合,走出戏楼时肚子都被笑得隐隐作痛,吓得裴长临险些直接让车夫改道景和堂。
“我真没事,崽崽也没事……他高兴着呢!”
贺枕书坐上马车后还没从那兴奋劲里出来,抓着裴长临的手道:“我太喜欢这出戏了,明天还想再来看一遍!”
裴长临将他搂紧,防止他因为太兴奋从座位上摔下去:“你不是说要提前三天预约,明天可不一定能预约到位置。”
“……是哦。”贺枕书眨了眨眼,丝毫没有气馁,“那就后天看吧!”
裴长临忍俊不禁。
贺枕书:“你笑什么呀?”
“笑你。”裴长临帮他整理着脑后略微散乱的编发,笑道,“玩起来就不管不顾的,小疯子一样。”
贺枕书眨了眨眼,没介意裴长临这么说他,还理直气壮:“是又怎么样,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裴长临但笑不语。
他当然不是第一天认识贺枕书,但对方这模样,与先前也是不同的。
虽说贺枕书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表现太任性,但不可否认,他近来的确被裴长临宠得比以前任性了些。
不对,应当说是回归本性。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他家小夫郎本就该是这样无忧无虑的性子。
裴长临一时失神,贺枕书的注意力又被窗外吸引了去:“你看,街边好像新开了一家饭馆,看起来生意很好的样子。”
裴长临只朝外头看了一眼,将人拽回来:“但你得回家休息了。”
薛大夫说过,双儿孕期大喜大悲皆不适宜,贺枕书今天玩得这么疯,裴长临还真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贺枕书:“可……”
裴长临补充道:“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再出来帮你买。”
少年顿时又开心起来,乐呵呵地亲他一口。
有这么个有求必应的夫君在身边,就是不被宠得任性都难。
马车载着二人朝府邸驶去,拐过最后一个街口之后,却提前停了下来。
“公、公子……”马车夫的声音带着些许不安。
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这御赐的宅邸也是修在了普通民居之间,整条街约有七八户人家,皆是在当地住过几十年的老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就算知道裴长临的身份,也不曾特殊对待他们。
可今日,却有不少人围在他家门前,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
府邸门前,两名腰间佩刀的官差左右而立,盛气凌人。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抓起来!”
裴长临微微蹙了眉。
就是上次当今圣上亲临,身边的侍卫也没有这么嚣张的态度。
这些又是什么人?
贺枕书不安地拉了拉裴长临的衣袖,后者朝他摇摇头,低声道:“你先去老师家里歇会儿,我下去看看。”
贺枕书:“可是……”
“没关系。”裴长临隔着衣物抚上他的小腹,温声劝他,“那些人看着粗鲁得很,别让他们吓到崽崽。我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等解决了就去找你,乖。”
贺枕书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钟钧大师尚未从蜀地回来,但他府上的家仆都是认识裴长临和贺枕书的,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裴长临吩咐车夫改道钟府,独自走了上去。
刚走到家门前,就被那两名官差拦住:“你什么人?”
裴长临面沉如水:“二位拦在我家门前,还问我是什么人?”
“原来是裴先生。”两名官差顿时换了副神情,朝他毕恭毕敬行了礼,道,“我家师爷已经在屋内等着了,还请裴先生进门一叙。”
裴长临没与他们多言,径直进了院子。
院子里,同样守着几名官差。
正前方的堂屋大门敞开着,一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坐在屋内,正在品茶。
双福局促地侍奉在旁,像是畏惧极了,见到裴长临时仿佛看见了救星:“姑爷!”
裴长临面不改色,缓步迈进堂屋。
远航船建造完毕后,江陵知府曾不止一次找由头与裴长临吃过饭。他前前后后见过不少江陵府衙的人,可以肯定,院子里这些人并非来自江陵府衙。
裴长临在那中年人面前站定,淡声问:“阁下是……安远县的贾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