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上休沐只有两日, 加上还要陪阿青去官府,裴长临和贺枕书没在村中待太久,翌日在家中吃过早午饭, 便带着阿青父子前往青山镇。
阿青不想让安安知晓父辈这些事,贺枕书便让裴长临先行带安安回庄,自己陪阿青去了官府。
青山镇的官衙就在镇口,往来行人虽多,却无人敢在此处逗留,显得颇为冷清。乡镇的官衙不如府县规模大,报官不需击鼓, 只要去官衙边上的小屋里,将状子递给当值的官差即可。
近来天气愈发炎热,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当值的只有一名官差,正靠在小屋内侧的桌旁打瞌睡。贺枕书和阿青走进去, 唤了好几声才将人唤醒。
“啊……报官是吧, 状子写好了吗, 没写回去找人写好再来。”官差睡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还想继续睡。
贺枕书耐着性子, 从怀中取出诉状:“已经写好了, 请大人过目。”
官差显然有些不耐烦,但也只得把诉状接过去。他飞快扫了几眼,诧异地抬起头来, 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
“想与丈夫义绝, 倒是少见。”官差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问, “原告是谁?”
“是我。”阿青低声回答。
官差点点头,屋内沉默了一会儿, 官差又问:“你们要说的就这些?”
阿青是头一次来报官,有些不明所以,贺枕书倒是反应过来。
地方官衙吃的都是朝廷俸禄,百姓来报官,是不需要花费钱财的。可许多衙门都有自己的规矩,简而言之就是,求他们办事,得给点好处。
贺枕书身上揣了点零钱,但……凭什么?
帮百姓解决不平之事,本来就是衙门该做的。
“成吧。”见两人都没有表示,官差收回目光。随后,他当着两人的面,将诉状塞进了桌边一堆文书状子的最底部:“给你们记下了,回去等消息就是。”
贺枕书眉头蹙起:“大人,那伙打手已经去我们村好几回了,若不尽快……”
“怎么,觉得在官爷敷衍你们?”官差打断他。
他敲了敲那桌面上已经堆积成山的诉状,语调冷下来:“看见没,衙门事务繁忙。这么多人等着里正大人做主,总不能因你家这点小事,耽搁了别人家的事吧?”
“什么叫这点小事?”贺枕书气急。
昨天要不是他们及时赶到,阿青恐怕就要被人强行带走,不知卖到何处了。这般性命攸关的事,在这官差眼里,不过是一件小事?
又或者说,只因他们没有给好处,所以不管什么案子,都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果然全天下的衙门都一个德行。
贺枕书还想说什么,却被阿青从身后轻轻拉住。后者朝他摇摇头,低声道:“阿书,要不算了吧,我们不能和官家人过不去啊……”
“可是——”
官差摆了摆手,开始赶人:“行了,看在你是个小双儿,官爷不与你计较。赶紧滚,再纠缠不休,当心官爷判你个扰乱衙门之罪!”
“——何事吵嚷?”一个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那是个书生打扮的男人,穿了身靛蓝布衫,约莫二三十岁的模样,谈吐举止一派温雅的文人气。
他缓步走进屋,官差连忙起身:“孟先生,您怎么来了。”
“里正大人吩咐我来寻两本文书。”男人这么说着,视线落到屋内的贺枕书和阿青身上。两人的双儿痣都生得显眼,骨架身形也明显是双儿模样。男人没敢多看,转头又问那官差:“发生了什么事,我方才好像听见……”
“没什么,没什么!”官差赶忙打断,赔笑道,“只是一点误会,已经没事了。”
男人却不理会。
他走到两人面前,朝他们躬身作了一揖:“在下孟怀瑾,眼下在衙门做事。二位若遇到了什么困难,不妨与在下说一说。”
此人无论态度还是举止,都比那官差好上不知多少倍。贺枕书与阿青对视一眼,如实道:“是我同乡,他丈夫行为不端,如今还欠债逃离,不知所踪。我们方才已经把状书递给这位大人了,详情都在里面。”
孟怀瑾了然,对官差道:“拿给我看看。”
官差只得从一堆文书和诉状中,找出了贺枕书带来那一份。孟怀瑾接过来,刚看了几行,眼底便浮现起诧异之色:“这状书……”
贺枕书问:“状书怎么了?”
“不,没事。”他摇摇头,仔仔细细将整封状书读完,又悠悠叹了口气,“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在下会尽快将此事禀明里正大人,大人定会秉公处理。还有阿青公子丈夫的下落,也会派人去寻。至于这几日……”孟怀瑾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笺,“这是在下的名帖,那伙人若下回再去村中生事,公子可出示这名帖,对方应当会给在下几分薄面,宽限几日。”
阿青连连感激,贺枕书没有说话,心下却十分惊讶。
来这里之前贺枕书没有对官府抱有太大希望。他知道官府处理事情的效率,从递交状书到官府正式同意阿青和周常断绝关系,等上两三个月都有可能。今日来时他还在发愁,这段时间,阿青要是又被那催债的纠缠该怎么办。
孟怀瑾这处理方式可谓面面俱到。
官府竟然真的有能宽和待人、秉公办事的人,这是稀罕物啊。
贺枕书这么想着,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孟怀瑾朝他点点头,报以微笑。
贺枕书:“……”
贺枕书连忙收回目光:“那便多谢大人。”
“在下只是一介书生,并无官职,担不起这声大人。”孟怀瑾又笑了笑,“不过受里正大人器重,平日里出入官衙,写几本文书,管些琐事罢了。”
没有官职,却能自由出入官衙,帮衙门做事,那应当是衙门的幕僚师爷了。
当朝科举兴盛,但并非每个读书人都能通过科举谋得一官半职。因此,去给官员做幕僚门客,便成了许多读书人的退路。
不过,地方官员,尤其是乡镇规模的小地方,衙门处理大多是些邻里间的琐事,养幕僚在少数。
听闻青山镇的地方官是前些年刚从别的州府调来,许是这个原因,才会寻个本乡的读书人,帮着料理些事务。
不论如何,有了孟怀瑾的允诺,接下来的事情应当能顺利些了。
孟怀瑾还亲自送他们出了衙门。
阿青得赶回村里,好在衙门附近平日来往的人多,停了不少牛马车。贺枕书送阿青上了车,目视牛车远去,他收回目光,看见身旁还杵着个人,有些纳闷。
“孟先生不是还有事要处理吗,怎么还在这里?”贺枕书问。
“啊,倒没什么紧要的事。”孟怀瑾停顿一下,又道,“在下是还有一事想问。”
贺枕书:“先生请讲。”
“敢问贺公子,今日所呈这状书是何人所写?”
这倒没什么可隐瞒的,贺枕书如实道:“是我写的。”
孟怀瑾笑着点点头:“猜到了。”
“猜到?”
“这状书条理清晰,用词准确,字迹亦是俊秀出众。”孟怀瑾道,“实不相瞒,这附近乡镇帮人写状书那几位先生,与在下都有些交情,但没有一人能写出如此漂亮的状书。”
写状书与做文章不同,不需要多么华丽的辞藻修饰,只要将事情前因后果讲得清楚便好。但就是这样没有任何炫技的文章,才能看出写作者的功底。
贺枕书头一次被人当着面这么夸,有点不适应,但又有些好奇:“那为何猜到是我写的?”
孟怀瑾道:“贺公子气质非凡,一看便知并非普通乡民。”
农家人的衣服多是粗布麻衣,且为了干活方便,大多以深色为主。贺枕书近来不怎么干活,今日穿的是件浅蓝的粗布衫,头发在脑后随意挽起,只在两鬓间散落几缕碎发。
可就算是这样寻常的打扮,亦能看出他与其他人不同。
那是他出身优渥,自小与诗书为伴养出的独特气质,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便是如此。
贺枕书摇摇头:“孟先生过奖了。”
“哪里的话,贺公子年纪轻轻能写出这样的状书,日后必定造诣非凡。不过……”孟怀瑾迟疑片刻。
他是想问,既然有这般才华天赋,怎会只是个农家子。
但想到眼前的少年是个小双儿,又不觉得奇怪。
当世双儿女子能读书习字的人少之又少,就算读过书,也很难改善处境,最终只能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孟怀瑾自幼饱读诗书,一时间不由觉得惋惜。连他这个外人都感觉可惜,更不用想少年正在经历何等痛苦煎熬,他哪里还敢去戳对方痛处。
孟怀瑾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贺公子放心,这个案子在下会向里正大人请命,亲自督办,定然尽快给你们答复。”
“那太好了。”贺枕书道,“孟先生,您真是个好人。”
少年的喜怒完全展现在脸上,一双浑圆漂亮的眼眸明亮动人,连眉梢都洋溢着神采。孟怀瑾被他这无意识显露出的笑容晃了眼,声音也不自觉放柔了几分:“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贺枕书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变化。事情解决得比他想象中顺利,他眼下只想着赶紧回去向裴长临分享这个喜悦,便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今日多谢孟先生。”
“等等,你……”孟怀瑾下意识伸手想拉他,但最终没敢碰到,悻悻将手收回来,“公子如今住在何处,一个人走路多不安全,要不要我……我是说,我派人送你回去?”
贺枕书不明所以:“大中午的,有什么不安全?”
孟怀瑾道:“近来……近来镇上有人偷盗,不安全的。”
“哦,这样啊。”这些贺枕书还真不知道。
他点点头,心中想的却是一会儿回家得提醒裴长临一句,他们近来为了帮阿姐张罗开店,时常来青山镇转悠,要多加小心。
贺枕书这么想着,又道:“谢谢孟先生好意,不过我住在镇外,没关系的。”
“镇外?可是镇外也……”
孟怀瑾话还没说完,贺枕书余光忽然瞥见一道身影,眼神瞬间亮起来。他顾不得身边还在说话的人,小跑两步,迎了上去:“你怎么过来啦!”
他跑得急了些,险些一头撞进对方怀里,被人稳稳接住:“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
“有什么可担心的,顺利得不得了!”
贺枕书这么说着,完全忘记了最开始还险些被官差赶出衙门的事。
“真的么?”裴长临轻笑了下,视线却抬起来看向前方,看到了还站在衙门外,已经整个人僵住的书生。
“你跟我过来。”贺枕书拉着他往回走,回到孟怀瑾面前,“就是这位孟先生,他在衙门做事,答应会帮我们亲自调查这个案子。”
方才还矜持有礼的少年,瞬间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说话声音软下来,身子也和对方贴得极近。孟怀瑾瞥了一眼少年抓着对方衣袖的手,神情僵了僵,说话还是客客气气:“这位是……”
贺枕书话音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是我夫君。”
孟怀瑾:“……”
原本还气定神闲的孟师爷,连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险些都没维持得住,魂不守舍地寒暄几句,便说着自己还有事要办,转头回了衙门。裴长临则是牵着自家还一脸茫然的小夫郎,往镇外走去。
直到走出青山镇,裴长临才悻悻开口:“看来下次还是不能让你独自去办这些事。”
贺枕书眼下心情正好,没觉得自己独自办事有什么问题:“为什么?”
裴长临偏过头,小夫郎正仰头看着他,眼神澄澈干净,满眼无辜。
完全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裴长临捏了把对方柔软的脸颊肉,面无表情:“因为你是个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