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有一个奇怪的客人, 每一次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他口中的“哥哥”。
虽然不知道眼前的这位顾家大少和那位哥哥是什么关系,但以林医生的敏锐,还是察觉到了些不同的情愫, 但他聪明的什么都没有问, 只是以一个专业人士的角度进行建议。
然而就算是早有预料, 猛一听到这句话, 还是差点被这句过分直白的话给吓到了。
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压压惊, 林医生才看向顾青空, 确定道:“这么说,你对他抱有‘爱情’意味的感情?”
顾青空垂眸, 似乎是很难开口, 良久才说:“是的,我喜欢他, 但我不应该现在就和他说。”
他心里清楚,不管从哪方面来看, 当时都不是表白的时候。事实上当时顾青空就后悔了, 然而话已出口,容不得他收回。
林医生点点头,他在这一行已经见得多了,感慨道:“和精神病人谈恋爱,确实会压力很大。”
顾青空微不可查的蹙眉,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但并没有解释,只是问道:“林医生, 他的病,你有什么办法吗?”
林医生无奈地一摊手, 苦笑道:“青空,就算我再厉害,也不可能隔空治疗。我最多能够根据你给的信息分析一下他的病情,再多的就不可能了。”
“我倒是有一个同门师弟,他是这方面的行家,只不过收费比较贵,要不要我推荐给你?”
顾青空抿唇,这根本不是医生的问题,而是白溪配合不配合的问题,固执地问道:“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他现在不会听我的,我不敢刺激他。”
在医院里的时候,顾青空就知道哥哥对医生有多排斥。每半月一次的定时检查总是能躲就躲,窝在厨房里不出来,总要他千方百计的去哄,才不甘不愿地陪医生聊几句。而在白溪已经失去记忆的现在,顾青空就更没有把握哥哥会听他的了。
林医生沉吟半天,才道:“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他在精神病院的时候,精神状态还不错。”
“嗯,”顾青空点头,神色里浮现出一丝怀念,“那个时候虽然还在医院里,但他每天都让自己很开心,像一簇不会熄灭的火焰,热烈地燃烧。”
而现在的白溪,就像是一根随时会崩断的皮筋,让顾青空心惊胆战之余,只能百般呵护,生怕一个不小心,他的哥哥就不见了。
就像六年前那样,更彻底、更猝不及防的,再也找不到了。
“这样说来,他的病情突然加重,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林医生斟酌着开口,“我的建议是,找到那个刺激源。只有找到他变成这样的根本原因,打开那个心结,他才有可能变得更好。”
“我明白了……医生,你觉得,他会因为我的表白,变得更糟糕吗?”
“这个应该不会。”林医生摇摇头,心中好笑,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过分老成的晚辈,用这么一种忐忑的语气说话。
“可他开始故意疏离我了,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继续接近他,还是按照他的想法远离他。”顾青空垂眸,他手上还挂着那串玉珠,却并没有去转动,反而是静静地看着。
他可以替哥哥排除一切不好的东西,包括赵霆轩,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那些“不好”的其中之一。
林医生摇摇头,“青空,你要知道,喜欢是一种很美好的感情,尤其是对于你口中的这个病人,你没有发现吗?他很喜欢别人对他的‘爱’。”
“就像你之前说的,他现在的恋人对他并不好,甚至称得上变态。或许很多人会疑惑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不会离开,但我不会,我从业多年,见过许多这样的病例。”林医生道,“人活着是需要爱的,哪怕在外人看来,那份‘爱’多么虚假和微弱,但在当事人看来,那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然而人又不是瞎子,珍珠和鱼目放在一起,谁都知道该选择什么。”
“所以青空,放手去做吧。”
听完林医生的话,顾青空陷入了沉思。他想到了昨天晚上,哥哥的眼神。
那一瞬间,几乎让他觉得,哥哥随时都会离开,像干涸而死的玫瑰,永远枯败下去。
顾青空突然笑了,他的神色突然生出几分眷恋,到了这个时候,好像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他爱着哥哥,而哥哥需要这份爱,那还有什么好踌躇的呢?
顾青空起身告辞,刚准备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哥哥,却被林医生叫住了。
“青空,你最近怎么样?”
顾青空有些疑惑,“嗯?”
“我看你好像没怎么睡好的样子,”林医生指了指他眼下的青黑,“是不是又睡不着了?”
顾青空和林医生认识,起初就是为了医治他的失眠,一来二去的,他们才渐渐熟悉起来。
“那倒没有,”顾青空一笑,“我找到我想要找的人了,不会再失眠了。”
只要白溪还好好的,他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整日整夜里做着失去一个人的噩梦。
顾青空起身准备离开,正打开门想要出去,身后又传来林医生的喊声。
“等等。”林医生有些犹豫,像是在斟酌什么,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顾青空回头,“医生想说什么就说吧。”
林医生不自觉地摩挲了下保温杯,神色罕见地带了几分郑重,“青空,你真的做好和一个精神病人在一起的准备了吗?”
“我知道在他生病的时候这么做不道德……”顾青空苦笑,轻声道,“可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失去任何一点失去他的可能。如果我将来会因此遭报应,那也是应得的。”
去接近一个病人,不管嘴上说的再怎么好听,也是他趁着哥哥心里生了病,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林医生摇摇头,表情严肃,“我想要告诉你的事,和精神病人在一起,并不像普通人那么简单。”
“因为生病的缘故,他们对感情的需求更高,也更容易疑神疑鬼。他们会不自觉地想要掌控伴侣的一切,查你的手机、跟踪你,因为一些小事就怀疑你会不会出轨会不会不喜欢他了。”林医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悲伤怅然,“就算是治好了病,他们也不会像常人一样。而很多病人,是一辈子都不会彻底痊愈的,也就是说随时都有复发的可能。”
“和他们在一起,是一件注定需要更多耐心和更高的抗压能力的事情。而更可悲的是,你几乎没有后悔的机会,因为他们经不起那样的打击,你已经背负起了另一个人的人生。”
林医生:“尤其是你口中的那个人,他对情感的要求只会更高,所以青空,你做好准备了吗?”
他的神色很严肃,连眼角的鱼尾纹都紧绷起来,双眼犀利地看向顾青空。
“我做好准备了。”顾青空回答道,毫不犹豫。
林医生眉头紧皱,几乎可以夹死苍蝇,语气都不由自主变得严厉,“我希望你可以想清楚再说,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是一时的轻狂和冲动热血就能够决定的。背负起另一个人的一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不需要想清楚,”顾青空语气平静,“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件需要思考的事情。”
“哪怕是放弃一切,他都是我这一辈子,永远都不能抛下的存在。”
林医生一怔,神色恍惚了一瞬,等他反应过来,顾青空已经离开了。
林医生看着眼前还冒着热气的保温杯,突然觉得眼角湿润,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如果他当年也能有那么坚定,那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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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溪下了出租车的时候,外面下起了薄薄的细雨。
这里是一处老式的居民区,老到连墙体都被时光熏黑变得苍老,高大的梧桐树郁郁葱葱,让狭窄的小路显得更拥挤了。
白溪一个人拉着行李箱,慢慢走上了楼。
这里是他奶奶留下的房子,小时候白溪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等到亲人们都过世,也就没人来过这里了。
不过后来父母去世后,因为原来的房子被火烧过,白溪又一个人搬回这里住了。直到开始上大学,又遇到赵霆轩,就再也没回来过。
也就因为没回来过,加上这种老房子没办过房产证,赵霆轩竟然一直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处房产。
白溪打开房间,一种时光的味道就扑面而来,他将行李箱放好,打量着这小小的房子,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他和它都一样,永远不是别人唯一的选择,而且不管再怎么犹豫,最后总是被放弃。
“最起码我现在又回到这里,”白溪不上心地安慰,“不过你也太脏了,看来要打扫好久。”
房子显然不会回应这份调侃,它依旧沉默地存在着,白溪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自讨没趣地开始打扫。
房子不大,是很简单是一室一厅,但到底是闲置太久,到处是灰尘,等到白溪打扫完,觉得自己快要瘫在地上了。
他看了看还没有打扫的储藏间,虽然只是特别小的一间,但想到里面堆满的画材和杂物,还是决定放弃了。
反正再也用不着了,也不用这么麻烦~
白溪愉快地决定了,正准备休息,手机上却响起了日程提醒。
他看了一眼,原本不错的心情却一下子差了起来,看着手机上的日期久久不语。
“……原来今天都29号了,”过了好久,白溪才揉着眉心开口,“那明天就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
看来不论如何,明天都要去看医生了。
啧,真不想去。
然而很多事情,不是不想去就不能不去的。第二天,白溪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打着哈欠坐上了公交车,去了每个月最后一天,都会准时去的地方。
六年来,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他都会坐车前往,风雨无阻。以至于之后赵霆轩把他关到地下室,也是因为他坚持在上个月的最后一天离开别墅。
否则以他几乎不出门的性格,也未必会惹怒赵霆轩。
公交车很快到站,白溪下了车,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家私人心理诊所,一进去就被人领到了里面。
不大的会客室里被人装饰得很用心,书、水杯、钥匙串等等随意地放着,像是家里一样,让人也忍不住跟着放松。
戴着眼镜的心理医生正打着游戏,注意到白溪来了连看都没看一眼,随意道:“来了啊,坐吧,这次准备坐几千块钱的。”
“一个小时,”白溪随意道,“你看着扣吧。”
他经常来这家心理诊所,干脆办了会员卡,里面充了不少钱。赵霆轩把白溪当成无依无靠只能靠着他才能活着的菟丝花,却不知道一个能够拿到全国最高荣誉的钢琴家,就算后来不怎么在外活动,之前积累的资本也足够他活得很舒适。
听到这“大方”的话,心理医生终于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哟,白先生又来撒钱了,啧啧,那我今天又要请诊所的人吃饭了。”
白溪:“那不是好事吗?”
游戏传来人物死亡的音效,心理医生干脆把手机一扔,看着他咬牙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难缠的病人。”
“六年了,整整六年了,我他妈的竟然一点进展都没有!”心理医生怒道,“要不是我是直的,我都想直接上阵和你谈恋爱了!”
“那倒不必,”白溪歪头,“我看不上你。”
心理医生被他气得倒仰,翻了个白眼,“怎么,老子哪里差了?”
想他不过三十,就是圈子里数一数二的心理医生。不仅长得好,还有车有房有存款,若不是遇上白溪这个棘手的病人,事业堪称一路无阻。就算不喜欢,也轮不到一句看不上吧?
白溪嘴角往上动了动,不置可否。
他懒得说话,从灵魂里传出来的厌恶和难受让他一动就不想动,包括动动嘴皮子这种简单的事情,在此时都好像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就算心理医生这里布置得再怎么舒适、再怎么让人放松,对面的人再怎么不像个医生,都改变不了它的本质。
而只要让他把这里和医生医院等地方联系在一起,都会让白溪清晰地明白一个事实。
他有病的事实。
哪怕白溪一直知道他自己有病,但每一次被冰冷地指出这个事实,都会让他浑身难受,几欲作呕。
他厌恶甚至深恨自己的病,这让他觉得自己坏掉了,也或许在他刚出生的时候,那种腐朽的血液就开始在他身体里流淌。
这让他觉得,他本不应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