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觉厌到底还是开了门。
谢余向往常一样出现在那里, 面对江觉厌好像很不耐烦的表情,他神色从容,贴心地道:“吃晚饭了吗?”
江觉厌神色淡淡:“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事吗?”
“嗯,”谢余脸色不变地点头, 温和地道, “过几天你不是要出国了吗?在外面难免不会有合胃口的饭菜, 我煮了红薯稀饭, 炒了几个小菜, 还有之前腌的咸鸭蛋, 要一起过去吃点吗?”
江觉厌似乎思考了许久,才终于点点头, 难得没有拒绝谢余, 和他一起去了隔壁。
谢余的神色为此柔和了许多。
江觉厌不动声色地看过去,若有所思地想, 这两天的谢余看上去好像“正常”了很多,也开心了很多。
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吗?
江觉厌看着走在前面的谢余, 不自觉地磨了磨牙, 不过不等他再想下去,2202就已经到了。
谢余推开门,温暖的热气和饭菜的香味一起扑面而来,让人不自觉地放松。
晚餐很简单,主食是红薯稀饭和杂粮小馒头,伴有三四样清淡的小菜,配上腌得正好的咸鸭蛋。
江觉厌看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眉头不由得舒展开来。
他晚上确实没吃饭, 而谢余在拿捏他的胃口方面,比江觉厌本人还要明白。
就像黏糊糊伴着微甜的红薯稀饭, 江觉厌很少会想起来,但在寒冷的冬天里,喝上这么一碗稀饭确实比其它饭菜合江觉厌的心意。
而此时,谢余已经盛好了一碗稀饭,放在了江觉厌的面前,顺手又拿了一个咸鸭蛋,垂眸认真地剥起来。
江觉厌慢慢喝着稀饭,捞着里面的红薯吃,谢余的咸鸭蛋也很快剥好,放在碟子里分为两半,蛋黄立时冒出了金灿灿的油,看上去格外可口。
“下次给你煮白粥,那个配咸鸭蛋更好。”谢余一边把碟子递到江觉厌跟前,一边状似随意地说着。
然而对于他的邀请,江觉厌什么也没说,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失了兴趣,随手拿起筷子夹了一道青菜。
谢余看向了江觉厌的手腕,表情微微凝固了一瞬。
因为夹菜而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上,不知道何时多出了一圈红痕,颜色很重,应该是刚留下不久。
谢余不自觉地瞧向江觉厌的另一只手,那只手随意地搭在桌子上,并不能让人一窥全貌,但半遮半掩间,依旧让人能够看见殷红的痕迹。
不像是意外留下的。
那么是谁?梁集吗?
红痕看上去刚留下不久,所以在他回来之前,梁集其实是跟着江觉厌一起回来,又在不久之前离开了吗?
而那痕迹,又是怎么留下来的?
谢余的筷子顿住了。
而另一边,江觉厌却笑起来,慢悠悠地道:“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谢余收回视线,敛下思绪,语气平静地问道,“你这次出国准备离开多久。”
“看情况吧。”江觉厌懒懒地道,“可能回来,也可能就先不回来了。毕竟在国外久了,也习惯了那边的生活节奏。”
“如果我说我想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谢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压低的声音透露着别样的专注,“如果你想待在国外,我也可以一直陪着你在国外。”
江觉厌挑眉,“可是我听说,近些年你公司的发展重心不是在国内吗?”
“没关系,我在国外也可以兼顾。”谢余平静地道。
然而他的毫不犹豫,却并没有等来肯定的答案。
江觉厌像是十分讶异一样看了他许久,过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还是算了。”
他看着眼睛一直黏在他身上的谢余,状似开玩笑一般,漫不经心地道:“谢余,你这样会让我很有压力的。”
江觉厌的话音落下,谢余顿了下,垂下眸开始吃饭。
他深黑的眼里不见失望,也不见不甘,平静得就像是一潭死水,然而偏偏这谭死水,却透露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晚饭很快就结束了,不过结束的时候,谢余邀请江觉厌一起留下看电影,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今天的江觉厌竟然答应了。
或许是因为无聊吧,又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了,所以愿意把零碎的时间,打发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身上。
毕竟江觉厌现在对他,还没有那么腻。
谢余在厨房里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想。
旁边本来在沙发上等着的江觉厌不知道何时来到厨房,挑眉看着正在刷碗的他,“你没有安个洗碗机?”
“房子买得早了,那时候的装修还不注重这个。”谢余坦然地道,“后来用厨房也比较少,所以就一直没有安装。”
“哦……”江觉厌若有所思地拉长了调子,看着围着围裙一脸家庭主父样子的谢余,突然一笑,“我是不是该感到很荣幸,很少下厨的谢总,愿意为我一直流连在厨房?”
谢余平静地回望回去:“不用,这是我自己想做的。”
江觉厌停顿了一瞬间,本来准备好的戏弄又咽了回去。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掩饰住自己的不自然,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为谢余难得的直球感到耳朵发热。
……啧,要是谢余能够一直这样,他何苦还要那么麻烦?
江觉厌埋怨地想,站直了身子,没有为谢余的话多留下,十分无情地道:“既然你还没忙完,那我就先在你家逛逛了,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吧?”
“没有,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得到谢余的这句承诺,江觉厌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饶有兴致地在这座房子里逛起来。
2202和他房子的布局差不多,装修风格也类似,只不过比起江觉厌,谢余这里更显得干净利落,所有的东西都被按照位置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像江觉厌,向来是随手把拿着的东西一摆,要不是有家政经常上门打扫,不出三天,江觉厌就能把原本井井有条的家弄得一团糟。
江觉厌仔细地从房子里一点点看过,眼里难得溢出几分趣味,从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里,好奇地揣摩着主人的过去。
玄关处枝繁叶茂的盆栽、桌子上的白玉摆件、被挂在墙上的风景画……
江觉厌一点点看过去,最后停留在一道白墙上,突然噗嗤一笑。
唯独这堵墙上,什么都没有呢。
江觉厌伸出手指,似笑非笑地戳了戳眼前的这堵墙,这堵光秃秃的墙的后面,就是江觉厌的住处。
谢余会站在这里,想要窥伺另一边的江觉厌在做什么吗?
江觉厌又得意又好奇地揣测,在这堵墙旁边站了许久,才轻哼了声继续往前走。
谢余的家虽然格局和他的住处一模一样,但显然后期有过大改,原本的次卧和书房被打通了,只留下一个宽敞的房间,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江觉厌在那里站了半晌,思考着不经过主人同意就进去是不是不太好。
……嗯,是谢余说过他可以随意逛的。
轻而易举地说服自己,江觉厌欣然伸出手,想要推开眼前这道门。
然而江觉厌握住门把手反复使力,门都没有被打开。
江觉厌的笑容一下子消失,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这道门,开始在心里骂人。
谢余那个王八蛋说得好听可以随便逛,结果呢?提前把门锁上了。
确定打不开这道门,江觉厌冷着脸转身,仔心里记下这一笔,以防万一,还让1551记得提醒他。
“江江。”
江觉厌刚转过身,谢余就已经过来了,他看了一眼江觉厌身后的房间,看着他解释道:“那是我的工作室,平日里都是锁上的,你想进去看看吗?”
“算了。”在谢余面前,江觉厌当然不会说自己好奇,因此只是懒散地道,“突然就没兴趣了,你不是说要看电影吗?走吧。”
谢余顿了一下,随后点点头,带着江觉厌来到了客厅。
不过来到了客厅,谢余却没有先急着放电影,而是拿出了一瓶药膏,在江觉厌疑惑的目光下解释道:“你手腕上有印子,我给你抹些药。”
“不用麻烦了,”江觉厌拒绝了,看了看手腕,“就这点印子,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谢余伸出的手又放下了,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而按之前的安排放起了电影。
电影是谢余提前挑好的,一部末日灾难片。在文学娱乐方面,谢余记得江觉厌并没有特殊的偏好,只对影片质量有要求。所以他精挑细选出了一部剧情不错,又比较小众,确保江觉厌没有看过的电影。
谢余关掉了客厅的灯,布置好投影仪,电影很快就开始播放起来,与此同时,他也把提前准备好的小零食放在了江觉厌面前。
是切好的果盘还有好几样剥好的坚果,金灿灿的小酥肉还有酥脆的小麻花,配有一壶酸甜的水果茶。
没有爆米花,江觉厌不喜欢爆米花这种总是很甜还很干的食物。
果然,接过谢余递过来的零食盘,江觉厌满意地吃了起来。
与此同时,电影已经开始了放映,冷色调的场景一幕幕闪过,随即进入了正题。
但谢余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分给这部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电影的意思。
客厅里很暗,却并不是让人尴尬的静谧,江觉厌的注意力在电影上,而谢余的注意力,则贪婪而又明目张胆地放在了江觉厌身上。
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
谢余为此,不自觉地感到放松。
他终于可以那么专注地、不用在意一切地看着江觉厌了。
而在这漫长的放映中,江觉厌一直很放松地看着电影,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到,有另一个人正在他旁边,悄然无声地窥伺着。
他好像全然被剧情吸引,丹凤眼专注地放在荧幕上,时不时地吃点零食,至于旁边的人,被他有意无意地无视了。
谢余并不在意。
他只是看着介于黑暗和光明之间的江觉厌,在他面前神色放松的样子,心里升起一种诡异的满足。
他很喜欢江觉厌这个样子。
江觉厌不必给予谢余十分的爱,只要给予谢余十分的信任就可以。
谢余觉得,他不会辜负江觉厌的信任。
电影放到一半时,江觉厌的手机响了。
他大抵也是意外,拿出手机时却露出一个笑容,客厅里很暗,唯有电影放映带来的模糊光亮,所以这个笑容在谢余的视野里并不清晰,却让他心中一紧。
江觉厌站起来,随意地对他点点头,拿着手机去了阳台,显然是要换一个地方,来和打电话的人悠闲地聊一聊天。
至于正播放到精彩部分的电影,已经不在江觉厌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谢余知道自己不该跟上去。
有时候,学会无视是一种很聪明的做法。而没有距离的“亲近”,只会引来江觉厌的敌意和厌恶。
但当看到阳台上,位于晚风和夜色之间的江觉厌,对着另一个人神色柔和、言笑晏晏的样子,谢余在座位上坐了良久,还是平静地跟了上去。
他的脚步很轻,所以江觉厌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慵懒地靠在阳台上,时不时地撩拨着旁边的几盆绿植,神色放松而闲适。
不知道对面的人说了什么逗他开心,江觉厌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东西。
不过很快,他像是笑完了,玩笑中带着几分安抚地道:“你想太多了。”
“我现在确实在2202,但是呢,没有你想的那么过分。”
对面的人似乎又说了什么,江觉厌撑在栏杆上,闻言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笑意,“你说谢余?”
“他死板又无趣,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江觉厌轻飘飘地道,“只不过闲着无聊,和他玩玩小游戏罢了。”
“所以当然,我还是喜欢你了。”
说到最后一句,江觉厌压低了声音,话语里似乎藏了十分暧昧,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撩拨。
谢余本应该听不了那么清楚。
毕竟客厅里还放着电影,晚风还在吹拂着枯树簌簌作响,江觉厌的声音又那么轻,轻到仿佛一切只是情人间的呢喃,不应该让第三个毫不识趣又不让人在意的人知道。
但谢余还是听到了,十分清晰,一个字不漏,伴着江觉厌声音里的笑意,轻飘飘地传到了他耳朵里。
但这似乎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
江觉厌对梁集的态度很轻浮,说明他对这个近些天十分上心的情人并不是真的在意,只不过是有几分兴趣和喜欢罢了,可能过了一段时间,江觉厌就会兴致缺缺地忘了他。
而有罪恶的谢余从中作梗,这个过程恐怕还要快上几分。
所以这件事好像并不是那么需要在意,至于“死板又无趣”的谢余,他又不是不知道,江觉厌对他没有那么喜欢,那最多不过是几分少年时的移情和新鲜感罢了。
毕竟,江觉厌并不喜欢谢余,其实也早就是一件他肯定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听到这些话,他还是有些难受呢?
谢余看着夜色里的江觉厌,蹙眉平静地想,果然还是他太贪婪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想要在江觉厌身边拥有一席之地。
阳台上的人似乎已经打完了电话,在带着几分笑意打趣对面的依依不舍后,江觉厌毫不留情地挂断手机揣在兜里,又闲适地摆弄了一下阳台上的绿植,才施施然地转身。
看到只隔着一道玻璃门站着的谢余,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毕竟无论谁正放松地聊着天,背后突然多了个人,都会感到惊讶。
不过很快,这点惊讶就烟消云散,踱步到谢余面前,凑在他耳边低笑,“你都听见了?”
谢余平静地点了点头,黑色的眼专注地看着近在眼前的江觉厌。
他本来是有机会躲起来的,但是在那一刻,谢余选择在那里等待。
他看着江觉厌向他走过来,也看着江觉厌在他耳边毫不在意地说话。
“那么,你现在怎么想?”江觉厌像是十分好奇地道,丝毫没有背后说人坏话被抓包吗心虚,神色从始至终都很从容。
他当然可以从容,谢余想,因为江觉厌本就拥有全世界的爱。
而谢余,如果谢余不能长久地待在江觉厌身边,那么拥有他一刻似乎也是不错的主意。
这样的话,他枯燥乏味的余生里,也有了很甜的东西慢慢回味。
于是谢余轻声道:“这没什么,我本来就不讨人喜欢。”
江觉厌看了他一眼,夜色中,那个表情模糊不清。不过很快,江觉厌像是哼笑了一声,凑到谢余跟前,“你这么好,像是我对你做什么,你都可以接受?”
“当然。”
谢余看着黑暗中,江觉厌含着笑意和光芒的眼,毫不犹豫地道。
江觉厌顿了一下,伸出手似有若无地轻触过谢余的脸颊,声音里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也就是说,我把你玩玩又扔下——”
“你也不在意?”
说到最后的时候,江觉厌侧头,亲亲吻在了谢余的侧脸上。
比起江觉厌残忍无情的话,这个吻截然相反,轻柔而纯粹,仿佛是神明赐予信徒的爱怜之吻。
谢余只感觉,一点柔软火星落在了他脸上。
很快,这点火星就开始肆意地燃烧,像是要在这个冰冷的寒冬里,把他燃烧殆尽。
谢余欣然化作火焰的养分。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道:“可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乎等他们再清醒过来,就一起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沙发上。
江觉厌攀着他的脖子,在唇齿之间溢出暧昧的呻/吟,丹凤眼里也氤氲出水润的光,勾着盆细细亲吻。
于是谢余痴迷地把吻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没有人在意旁边电影里的情节,那似乎正进行到高潮部分,女主角和男主角正在末日后的废墟上相拥亲吻,而江觉厌已经分不出更多的思绪去在意。
他已经被另一个人,夺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热烈而又缠绵的亲吻结束后,谢余抬起头,低哑着嗓音道:“去卧室好吗?”
江觉厌没有给他回应,仿佛是还沉浸在刚才的亲吻里,丹凤眼里氤氲着雾气,目光涣散了许久,才渐渐集中起注意力,慵懒地看向了谢余。
他轻挑起眉,“这不是一个好主意,谢余。”
他说的话让人捉摸不透,但谢余当然知道,江觉厌是什么意思。
这是神明少有的几分怜悯。
他在告诉谢余,不要再继续下去,到此为止。
这样的话,谢余就还是谢余,而不是一个被轻易拿到手中,又玩腻了随手扔在脑后的玩物。
但谢余显然不在意这一点。
所以他低下头,想要在江觉厌唇上再落下一个吻。然而这个吻在落下之前,就失败了。
江觉厌推开他,坐直了身子,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衣服,目光看向了电影。
电影里,正演到主角之间的离别。因为各种原因,他们要分道扬镳了。
江觉厌低下头,这让他嘴角的弧度更加模糊不清了。
“谢余,你这样会让我很害怕的。”
像是闲聊般的声音伴随着电影的背景音一起传过来,谢余看向他许久,复又挪开目光,“你不用怕,我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
江觉厌似笑非笑地道:“往我手机里安监控软件的事?”
黑暗让一切都模糊不清,只能够让江觉厌看见,谢余似乎顺从地点了点头,“我不会那么做了。”
谢余的神情和他深黑的眼,一起藏匿在黑暗中,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那么做了。”
我不会……再愚蠢的故意放走你。
“我的‘病’已经好了,”他道,黑暗既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意味,“你放心。”
江觉厌没说话,目光挪到了电影上,轻笑了声。
他施施然起身,不准备再看这场电影,转身就要离去。
他当然可以选择继续,但是江觉厌知道,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谢余主动留下他。
所以现在,他要在谢余快要决堤的忍耐中,再加上一根稻草。
电影在这时,恰好演到了主角之间即将要到来的重逢。
江觉厌的笑意更深了。
电影里的女主角说:“我从未放弃过我的爱人,暂时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他开始更期待起明天了。
.
江觉厌走后,这座房子突然安静下来,变得空落落的,只剩下了谢余一个人。
电影仍旧在播放着,零零碎碎的声音传来,谢余却没有注意。
只是某一个高能场景,明亮的光有一瞬间照亮了谢余的脸。
那张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深黑的眼,愈加不见丝毫光芒。
谢余,要忍耐,他告诉自己。
可是谢余觉得,他快要忍耐不下去了。
江江。
江江。
他在沙发上坐了许久,直到电影播放完毕,房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他才慢慢起身,也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前往了工作室。
工作室里,一切都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又多了许多衣服。
细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衣服都很熟悉,恰好都是这段时间江觉厌穿过的。只不过工作室里的这些衣服,比起那些更加精致,更加完美地贴合江觉厌。
谢余来到了工作台,上面是一件未完成的加厚大衣——天冷了,他在替江江准备冬天的衣服。
虽然江觉厌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有这样一间藏在暗处的房间。
但每当在这里工作,拿起针线,为江觉厌制作一件件衣服的时候,谢余的心就会不自觉地静下来。
今天本来也应该是这样。
谢余看着指肚上,冒出来的血珠,面无表情地想。
最后,谢余把大衣放在了工作台上,自己走向了镜子旁。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双黑色的眼睛里,伪装成平静的表面终于一点点碎裂,暴露出里面的疯狂。
如果有任何一个人看到此时的谢余,都会清晰而又恐惧地认识到一个事实。
什么克制有礼冷淡多金的商圈模范,那不过是一个虚假的皮囊。在那张完美的表皮下,藏着的是一个肮脏又可怕的灵魂。
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谢余,都会知道那些倾慕者有多么可笑,他们为之喜欢的,不过是怪物精心挑选、描绘出来的一张完美假面。
而现在,这张假面已经有了崩裂的趋势。
江江。
江江。
谢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疯狂而又清晰地呢喃着,好像这样,就把那个人连同名字一起含在了嘴里,吞没到了腹中。
如果可以,谢余多想那么做。
那么他就永远不用离开江江了。
这样的我你也不喜欢,连更多的碰触都不愿意。
谢余轻声呢喃着,那要怎样的我,你才能喜欢呢?
才会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呢?
……或者说,让你留在我身边?
谢余笑了笑,深黑的眼里明明藏着疯狂,却又那么理智,违反常理的冷静着。
这或许是一个十分好的主意。
又或许,他也可以更加耐心一点。
毕竟他不能吓到他的江江。
.
翌日中午,2201外的走廊罕见的热闹起来。
江觉厌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指挥着搬东西的工作人员,“那个轻点,还有这个,对对,沙发也搬走。”
“那个柜子小心点,别碰坏了漆。”
“书别弄脏了,不要有折角和污迹。”
“注意瓷器,轻拿轻放。”
“小心别弄坏了,今天上午之前搬完。”
搬家的工作人员,估计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奇怪的主顾,要搬的东西倒是不多,给钱也大方,到了搬的时候却突然变得吹毛求疵,恨不得从小到大,每一个都讲一遍。
但你说他要有多在意吧,新来的小哥在他的严厉注目下,不小心把柜子磕在了墙上,吓得连忙道歉,他也只是挑挑眉,随意地挥挥手,什么都没说。
搬家的工作人员正嘀咕着,而这个时候,隔壁终于在某个人悄无声息的引诱下,打开了门。
谢余站在2202,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江觉厌看到了他,明知故问地道:“怎么,不小心吵到你了?”
谢余没有回应,而是走到了他面前,看向2201逐渐被搬空的客厅,轻声道:“你要搬走吗?”
江觉厌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对啊,本来也只是暂时在这里住几天。”
“那也没有必要把家具都搬走吧,”谢余看向他,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以后想要回来住,也不太方便。”
“所以我以后都不回来了,”江觉厌轻笑,懒散地道,“前几天梁集说在替一个同学找房子,刚好看中了我这里,他既然想要,我就送给他了。只不过这些家具都是我用过的,不想留给别人,就一起搬走了。”
整个城市那么多的房子,梁集的同学为什么偏偏挑中了这里,挑中了江觉厌的这一处?
谢余当然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不过是梁集不想江觉厌和他有太多接触罢了。
谢余也知道,江觉厌也知道。
但江觉厌选择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默认了这件事。
所以现在,江觉厌要离开了。
谢余垂下眸,低声问道:“一定要搬走吗?湖心别墅湿气重,冬天又冷,本就不适合你住。”
这是个事实,江觉厌从小就体寒,一到了冬天手脚从来都没有热过,住的房间也因此必须是向阳的,湿气太重的地方从来都是避着走。
一开始买下湖心别墅,也不过是准备夏天避暑去的——刚回国的时候去那里住,也只是想着暂时调整,之后再搬。
只不过后来发现了冉楚,发现了谢余,就一直没有搬。
还是后来,他懒得和冉楚继续扯皮,才搬到了这里。
想到这,江觉厌心中一动,总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
……之前谢余觉得他喜欢冉楚,原因之一不会就有这个吧?
江觉厌不动声色地想着,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笑吟吟地道:“我又不只湖心别墅一个住处,实在不行,我再挑着喜欢的地方买一套就是了。”
江觉厌这话说的轻描淡写,谢余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江觉厌不缺一个住处。
所以他只是再次问道:“一定要搬走吗?”
江觉厌斜斜地瞥向他,没说话。
“如果是因为我的话,我可以搬走。”顿了顿,谢余这样说道。
江觉厌的目光终于彻底移向他,好像很有趣地笑了,轻飘飘地道:“谢余,你想多了。”
他确实是想多了,谢余想。
梁集想要让江觉厌搬走,确实是因为谢余。
而江觉厌同意搬走,却和谢余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不在意住哪里,刚好这个地方也住厌了,所以颇为喜欢的情人提出来,也就随口答应了下来而已。
反正一个房子,对江觉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住在隔壁的谢余,自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余眼里的暗色,更加浓郁了,像是无边无际的深渊,看不见一丝光。
但江觉厌好像没发现一样,丹凤眼里生出几分趣味,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你不想我搬走?”
谢余垂下眸,没有撒谎,声音不知道为何,十分低哑:“没错,不想你走。”
江觉厌提起了几分兴致,伸出手指轻佻地抬起谢余的下巴,偏偏就要垂眸的谢余直视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笑得十分好看。
“这么不想我搬走啊——”他拉长了调子,在谢余紧紧追随而至的目光里,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侧头提议道,“这样,你求求我,或许我就愿意为你留下来了。”
他看向目光专注的谢余,继续笑吟吟地道:“怎么——”
“我求求你。”
谢余看着他,丝毫没有犹豫地说出这句话,深黑的眸里不知道何时亮起了一道光,唯独倒映出江觉厌一个人的身影。
他认真地重复:“我求求你,你愿意为我留下来吗?”
江觉厌的表情顿住了。
他不是没想过谢余会应下他随口的撩拨。
江觉厌只是以为,周围有那么多人,谢余不会那么轻易地说出那句话才对。
但是谢余就是那么轻易地、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在他的意料之外。
江觉厌的目光淡淡地瞥向身后不自觉放慢了动作的工作人员,察觉到雇主的目光,原本磨磨蹭蹭想看现场八卦的工作人员立刻加快了脚步,飞快离开了现场。
他们搬走了许多大件,身后的房子是空落落的,走廊里也是空落落的,一时间这片天地里,只有江觉厌和谢余两个人存在。
江觉厌顿了下,看向了谢余。
谢余也在看着他。
那么专注地,唯一地,又似乎有些期冀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那原本暗沉沉的眼睛,好像也因为他的这一句话,拥有了生机和光亮。
江觉厌几乎就要心软,予以他肯定的答案。
他当然可以为谢余留下来。
他本来也没想真的搬走。
他只不过是想要……
想到最后,江觉厌的目光闪了闪,那点心软被他果断地按在了角落里。
对待谢余善于忍耐的人,只有把他逼到绝路,他才会愿意彻底撕开那些虚假的伪装,坦诚地拥抱江觉厌。
现在,离江觉厌的目标只差一步之遥了。
而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江觉厌清楚地知道,恐怕他再也提不起这样折腾谢余的心了。
江觉厌面对谢余,能够这样冷下一次心,就够了。
这已经要把江觉厌对谢余一辈子的无情都给用完了。
所以江觉厌想,这真的是一件亏本的买卖。后半辈子,如果谢余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他恐怕都无法拒绝了。
因为他已经拒绝过那么多次谢余了。
可是谁让,报酬是他想要的呢?
江觉厌想着,看向谢余的时候,说出了与心中温柔截然不同的回答。
他的嘴角还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却又那么残忍,“还是算了,谢余。”
“你该开始你新的生活了。”
谢余眼里那点微弱的光灭了下来。
他深深地看着江觉厌,谭水结了一层冰,又崩裂成了碎屑,一片片的,落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四溅起血液。
可血液和黑暗融为一体,也就不引人注意了。
但是江觉厌却看到了,就好像过去那样,他总能注意到谢余任何一处细微的变化,哪怕再不引人注意也是如此。
江觉厌的心为此颤了颤,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什么,什么都好,大抵是不要谢余再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在他开口之前,谢余垂下眸,先说话了。
“那今晚可以请你吃个饭吗?”他低声地道,像是在请求一个可望不可即的人一样卑微,“以后可能就没那么容易见到了。”
“……当然可以。”江觉厌应了下来,语气状似十分轻松地道,“一顿饭的时间我还是有的。”
谢余点了点头,看向江觉厌,神色好像又恢复了往常,平静地道:“我会准备好你喜欢吃的饭菜的。”
事情好像又恢复了正常。
工作人员又上了楼,来来往往地开始搬东西。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下,好像藏着什么无形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开始酝酿。
江觉厌隐隐发现哪里不对。
人类的本能正在告诉他,有什么东西正在窥伺着,蕴满欲望的眼正瞄准他的喉咙,贪婪地准备着一击必中。
那是疯狂、黑暗,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的恐怖,也是偏执、扭曲,让人颤栗的爱意。
江觉厌抬起头,恰好和谢余对视。
那双深黑的眼,似乎一如既往的黑暗,看不到一丝光。而在这黑暗当中……
江觉厌突然笑了起来。
他轻轻摆摆手,也没再说话,转身回了隔壁。
那让人避之不及的恐怖,正是他所期待的。
江觉厌永远不会害怕谢余。
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爱着谢余,所以心甘情愿地无视了谢余的危险,也不是因为他小看了谢余,所以认为那些危险都只不过是无稽之谈。
而是因为江觉厌知道,诚然谢余只对他一个人疯狂,将所有的偏执连同爱意,一起扭曲地倾覆给江觉厌。
但谢余对江觉厌,永远不会有危险性。
谢余永远不会伤害他。
……又或许那些“伤害”,于江觉厌而言,是爱意的诉说也不一定。
江觉厌回到房间后,还在悠闲地想。
就算事情的发展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也没关系。
谁让那是谢余呢?江觉厌想。
江觉厌对待谢余,一辈子只要残忍这一次就够了。
实在不行,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江觉厌本就为此做好了准备,不知道为什么,他笑了起来。
黑色的项圈戴在谢余身上,也很让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