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染红了半边天, 梧桐树高大笔直,守卫在这片居民楼里。
谢余背着小书包,安静地走在梧桐巷,准备回家。
几个小孩子在他路过时, 突然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多余!”
话一出口, 他们就像约好了一样, 嬉笑着跑开, 像是怕谢余追上来。
但他们想多了, 谢余并没有追上去, 他甚至连回头都没有,仍旧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那几个没跑多远的孩子无趣地停下, 互相看了看, 凑在一起嘀咕道:“多余好无聊啊,像傻子一样, 笨笨的。”
“对啊对啊,听说他的父亲是杀人犯哦, 很可怕的, 我妈妈都不让我和他玩。”
“好可怕!”
“怪不得大家都讨厌他!”
“可是还有一个比多余更讨厌的。”
“谁啊?”
“我听阿毛说,昨天他们班,就转来一个叫‘讨厌’的。你想啊,他都叫讨厌了,那该有多讨厌啊?”
“哇,那他一定很讨厌。”
“对啊对啊,一定很讨厌!”
“那是当然,等明天, 我带你们去看看他,想不想——”
砰!
说话的鼻涕男孩捂住头, 茫然地回头,就看到身后站在一个小男孩,穿着干净漂亮的小西装,身上背的书包一看就很贵,而他双手正握着由最厚的语文书卷成的圆筒,保持着敲击的姿态。
鼻涕男孩看了看他手里的书,又摸摸自己的头,终于反应过来,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妈,妈妈,有人,有人打我!”
鼻涕男孩边哭边说,往一边的居民楼跑去,他身后的那些小男孩小女孩害怕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集体畏惧地看了一眼拿着语文书,像是拿着屠龙宝剑的男孩,吓得四散而逃。
听到身后动静,难得有点好奇的谢余回过头,就看见那个西装小男孩拽拽地收回手,十分轻蔑又霸气地道:“一群废物!”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往这里看,他警惕地握着“宝剑”扭过去,就看见了另一个小男孩。
谢余就看到他歪歪头,随后放下手,将书斜插进没拉好的书包里,走到他面前嫌弃地问:“多余?”
谢余没说话,安静地看着他,乌黑的眼睛衬着那张苍白的小脸,看上去有一点吓人。
但是西装小男孩才不害怕。
他上下打量了谢余一眼,随即不屑地道:“他们给你起难听的外号,你都不会反抗吗?笨死了。”
西装小男孩昂着头,说话的时候有点傲气,却并不惹人讨厌。他长得也很漂亮,皮肤白得几乎透明,配合他说话时的神态,像极了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小王子。
谢余抿紧唇,第一次生出辩驳的想法,“不值得。”
西装小男孩冷哼一声,“有什么不值得的?算了,你果然很笨。但这不是你的错……有人接你吗?”
算了……谢余摇摇头,不准备再解释,他指了指一处稍矮些的居民楼,“我家就在那里。”
所以不用人接。
西装小男孩“咦”了一声,“我家也在那里。”
他看了看谢余想了想,用一种你占了大便宜的口吻说:“算你运气好,以后你就当我的小跟班,下次再被人欺负了,我保护你。”
说完,他迫不及待地把身上的书包脱了下来,递给了谢余。
谢余沉默了一瞬间,看着眼前的西装小男孩,他正下意识地捏着胳膊,不舒服地动了动。
算了,谢余再次想。
他接过男孩的书包,将那本可怜的语文书取出来,一丝不苟地用手抹平再放好,然后把书包的拉链拉好,因为个子矮,提着书包会蹭到地上,所以他选择抱在怀里。
西装小男孩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这个跟班很不错,于是安慰地拍了拍谢余的肩膀,“放心吧,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嗯,以后你天天给我拎书包就可以。”
谢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西装小男孩也不在意,背着手走在前面,他骄傲的样子,像极了巡视领土的小王子。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皇宫”。
到了居民楼前,西装小男孩想要接过书包,“你回家吧。”
“你住在三楼?”谢余没有给他,反而问道。
西装小男孩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谢余:“我也住在三楼。”
然后他没再说,抱着小男孩的书包,率先爬上楼梯。
西装小男孩皱了皱眉,觉得自己的跟班有点奇怪,但很快也亦步亦趋地跟上。
很快,就到了三楼。
谢余把书包交给他,礼貌地道:“我要回家了。”
西装小男孩摆摆手,“那你回去吧。”
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喊住了谢余,“对了,我叫江觉厌,你叫什么?”
江觉厌……谢余记在心里,扭过头回答,“谢余。”
江觉厌点点头,“好了,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不会记错的。你也不能记错我的名字,记得叫我的时候,要把姓一起带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严肃,漂亮的小脸也跟着板起来,像是再说什么很重要的事。
如果换了一个人,可能会笑话他的严肃,觉得他的要求很古怪。但谢余点点头,同样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回答:“我记住了。”
江觉厌满意一笑,率先扭头,从小西装的内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对面的门。
还没进去的谢余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的屋子黑洞洞的,冷寂得不像是有人居住。
他没能再看下去,因为谢余眼前的门同样打开了,面无表情的谢裁缝,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不到自己膝盖的小孩子。
她上下打量谢余许久,确定他的衣服上没有一丝因打架而生的灰尘和杂乱,才让开一步,淡淡地道:“进来吧。”
谢余弯下腰,礼貌地鞠了一个躬,“谢谢。”
说完,他才走进门,只是心里隐隐有些担忧隔壁的孩子。
江觉厌他家里好像没有人,而且这几天隔壁的动静,确实不像是有大人在。
谢余在吃饭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犹豫着要不要请示一下谢裁缝去看看,但很快就发现,他不用去担心了。
因为他需要先担心自己。
谢裁缝在检查他的书包时,发现了一张小小的画着粉红桃心的卡片——谢余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可能是他放学后去给老师送作业的时候。
他并不奇怪自己的书包里会出现这个,因为这已经不是谢余第一次,收到女同学的示好。但是在今天之前,他每天放学之前,都会检查一下书包再回家。
只有今天因为替老师送作业,时间太晚了,再加上最后一节课时,他刚整理过书包,所以才没有再检查。
但就是那么巧,偏偏是今天、是放学后,有人在他的书包里,放了这么一张卡片。
谢裁缝死死捏着那张卡片,她看着谢余,神色还勉强维持着平静,但谢余知道,那只是一时的。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一样,随后到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爆发。
“这是什么?”
她冷冷地问,谢余早已放下碗筷,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的空地处,小手放在裤子的中线上,垂下头静静地回答:“可能是女同学,在我不在时放进书包里的。”
谢裁缝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放进你书包里?她不给别人,为什么要给你?要不是你干了什么,她会给你?”
她愤怒地说着一长串的责问,像是狂风暴雨一样朝谢余席卷而去。而谢余什么都没说,一直保持着那个垂着头的姿势,静静等待着。
并没有多久,谢裁缝就停下了,她压抑地深呼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胸口仍旧因为怒火起伏着,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则是痛恨地看着谢余。
就像是看着什么强/奸犯一样。
“出去。”
她指着门口,声音并不大,也没有了刚开始的尖利,却透露着一股深深的冷。
谢余抱起一旁的书包,礼貌地鞠了一躬,转身向门外走去。
铁门在他刚到外面的时候,就被砰地一声关上,还留有余劲地震了震。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此亮了起来,给冰冷阴暗的走廊里,带来了昏黄的光亮。
但谢余并没有在意这些,他站在那里低下头,想起了刚刚那张卡片。
那其实只是一张很普通的,买卡通本子时会夹在书里送的卡片,只是上面被人用水笔画了几个桃心,又贴了几张贴画而已。
但谢余知道谢裁缝会生气。
谢裁缝不在意谢余的成绩、不在意谢余的健康、不在意谢余的爱好……她不在意谢余的一切,她只在意谢余的品格。
她不允许谢余做任何有失品格的事,她要谢余做一个道德模范。她让谢余不能打架,不能晚归,不能不拿到老师给的小红花。
她不能在别人口里,听到对谢余的任何一句指责。
——除了谢余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这件事。
只有这件事,是谢裁缝无法改变的,也是她拼命想要在谢余身上避免的。
谢余抱着小书包,在往楼梯处走去时,他看了一眼对面。
冰冷的铁门并不能让他看到,对面有没有灯光。
但谢余已经不再想去看看江觉厌了。
这或许就是“自尊心”。
谢余坐在低一阶的楼梯上,慢慢地想,当然,他现在也没办法帮另一个人。
而且现在上门,更像是祈求帮助也说不定。
谢余这样想着,他从书包里拿出本子,半趴伏在楼梯上,准备开始写作业。
但楼道里因铁门而亮的声控灯灭了。
在以往的时候,谢余会用一旁备着的砖头,使劲拍一下地面。这样不用老是起身,那样不方便他写作业。
但今天的谢余并不想这么做,他想到了隔壁现在有人住了,如果老是敲转头,会吵到江觉厌也说不定。
江觉厌会出来查看也说不定。
抱着这种想法,谢余伸向砖头的手慢慢收了回去,他跪坐在低一阶的楼梯上,茫然地发着呆。
谢余不知道现在他该做什么,距离他睡觉的时间,还很早。
他只能垂下头,慢慢摸着黑,把书重新收拾好,按照顺序整齐地放进书包里。
做完这一切,楼道里终于回归了寂静,谢余沉默地跪坐在那里,像是一座没有生命的渺小雕像,他被黑暗所吞噬,与黑暗融为一体。
谢余在等待天亮。
明天他要早点去学校,不然完不成作业,谢裁缝同样会生气——谢裁缝不在意他的成绩,但却不能容忍他在任何事情上,偷懒或者耍滑头。
可是天亮,要很久。
谢余慢慢想着,无意识地看着上方。
他似乎在期待,会有像童话里那样接走卖火柴的小女孩时,那样一道温暖的光,接他去该去的地方。
然后就真的,有了一道光。
暖融融的光线沿着被开启了一条门缝,照亮了黑暗冰冷的楼道。
谢余下意识地追逐着那道光。
一个小小的黑色头颅出现在那里,警惕地往外边看着。
半晌,似乎是发现外面没有人,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那么响?吓死我了。”
确定外面没有人,江觉厌的胆子大了不少,偷偷嫌弃刚才自己在屋里的担惊受……
呸,他才没有怕,只是警惕。
江觉厌这么想着,主动从屋子里走出来,准备巡视一下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威胁存在。
他在周围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于是走到楼梯口处,随意地往下看。
——!
一个黑黝黝的人形跪在那里,抬着头往上看。
江觉厌吓得猛地往后跳了一步,正想要转身冲回安全的屋子里,声控灯却亮了起来。
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一时照亮了这方天地。
而江觉厌也终于看清了,那个跪坐在楼梯上的人是谁。
是谢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