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衍醒来的时候, 窗外结了一层白霜，雪花飘飘落下，鹅毛一样落在花园里，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手机正在响起第三个闹钟, 他打了个哈欠, 从床上坐起来, 冬天的被窝真让人不想离开，但南山学校离这远, 开车过去要更久, 得提早出发。

套上校服，顾明衍忍不住把手手都缩到袖子里去, 好冷哦。

他拎起书包打开卧室门，原本要向客厅走去, 看到隔壁紧闭的房门，脚步一犹豫，还是走上前, 偷偷打开一条缝, 观察一下沈钰在干嘛？

这个点……应该起来了, 沈钰向来早起，不过实验中学离这更近, 没必要那么早出门, 现在可能在收拾书包？或者……

房间里空空荡荡, 一个人也没有。

他送沈钰的黑色铆钉双肩包也不在, 看样子早早上学去了。

顾明衍一下子有点微妙的不爽起来，他昨晚不过就是语气冲了点, 这家伙就跟受气的小媳妇一样躲着他跑了吗？？

“少爷在找小沈吗？”

客厅里的顾家阿姨看见顾明衍站在沈钰房间门口，道：“小沈一早就走了, 说回杨溪村，他应该跟你讲过的呀。”

“哦。”顾明衍抓了抓头发，一大早睡起来有点昏头，这下想起来今天是沈钰外婆生日，回去祭拜了。

他把书包扔在沙发上，穿过客厅去卫生间洗漱，时间所剩不多了，司机已经开车等在外面，顾明衍洗完脸就到玄关处穿鞋，阿姨帮他把书包拿过来，他一手接过单肩挎起，另一手开门，匆匆忙忙上学去。

南山中美交流课的第一节照例是英文交流，每个人轮流说一下昨天发生的趣事。顾明衍走进阶梯教室时，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在练习英语口语，有的在教美国同学说中文，叽叽喳喳。

顾明衍不太爱一大早就说那么多话，他习惯趁早上大脑最清明的时候做两道难题，刚拿出数学书，正要翻开，就感觉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Hi，Mr.White叫你过去一趟。”

顾明衍转头，看到眼熟的面孔，是上次打篮球被打掉眼镜的男生。

赔眼镜的时候他们加了Q认识，叫林翰祯，是三中的学生，这次正好也来南山参加中美交流会。

“叫我过去补作文吗？”顾明衍问，他昨天请假走了，外教的作文课没上。

“可能是吧。”林翰祯笑一下，顾明衍注意到他已经换上了新眼镜，银边的半框镜，比原本又厚又重的黑框眼镜显得斯文不少。

“新眼镜挺不错的啊，看起来变帅了。”

“是…是吗。”林翰祯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仿佛从来没被人夸过的孩子，一时显得有些局促。

顾明衍其实只是顺嘴在跟同学聊天罢了，哪有真的绝世大帅比戴着黑框眼镜平平无奇，突然换了个半框镜就帅了呢？只能说比起自己原本的样子变好了那么一些。

不过人都爱听好话，但凡情商正常的人，那都是说哇你变帅/变美了耶！谁会说：你只是比原本好看了那么一点吧。

简单聊了两句，顾明衍就起身去找White老师，没翻开的数学书摆在桌上。

等他走出教室，林翰祯才勉强回过神，耳朵里嗡嗡地回荡着那句：你变帅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吃早饭的缘故，他连头都开始眩晕，怔怔地要走回自己座位，忽然注意到顾明衍桌上的数学书。

第一节照例都是英文交流，没人会把数学书摆出来，特别显眼，而且，那书里好像夹着什么东西？

林翰祯瞄了眼四周，没有同学注意到这，他伸手把书翻开，想着可能是解题的草稿、或者作业纸之类的……

直到一张精致的便签纸映入眼帘，林翰祯一愣，上面的字很漂亮，写着：

[早餐放在书包第二层的夹袋里，记得吃。]

心里像毛巾被拧了一把，他宽慰自己，或许是…妈妈吧，或者那种家庭保姆，听说顾明衍家里很有钱，顾氏集团的独子。

但直觉告诉他不像是，保姆领工资干活，每天都需要准备少爷早餐的话，根本不需要特意去说。如果是妈妈，林翰祯想到自己妈妈没生病前也会给他准备早餐，大着嗓门叫他，说东西放在书包里，记得吃掉，没吃掉回来有他好看的！他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哪里会这样，细致地写了小纸条，贴在顾明衍会翻开的书里，带着一点委婉的讨好。

林翰祯一把将便签条扯下来，翻到背面，看见两个拥抱在一起的小火柴人，冒出粉红色的爱心，中间印着：[我们和好吧]。

哦，果然，是女朋友。

一想到这个词，他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前天在校门口外看到，顾明衍和另外一个男生，那人穿着实验中学的校服，虽然都是藏青和白色，但乍一看跟南山的校服并不一样。

两个男的走在一起，这在校园里实在是常见的很，顾明衍朋友又多，换成任何一个人林翰祯都不觉得有什么，他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在整个社会里本就是少数群体。

但那天顾明衍身边那个人和其他同学都不一样，偶尔转头露出的侧脸异常精致，比电视剧里的少年明星还要好看，就是身高矮了一些，不知道是学弟还是什么……

林翰祯想到校园论坛里关于顾明衍的八卦讨论，没听说有什么正牌女友，如果真的有这位“女朋友”的存在，有哪个人跟顾明衍谈了恋爱还能忍住不公开吗？

还是…有什么不能公开的理由？

沙沙，精致便签纸在指腹的摩擦下发出细微的声音，林翰祯把它放进自己口袋，把数学书合上，原封不动地放回原位。

*

顾明衍回来的时候，翻开数学书，书里有公式数字和题目，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

时间不多，只够解一道题了，他拿草稿本的时候，忽然摸到书包里有点…热热的，好像有什么东西。

打开第二层拉链，看到保温袋包好的早餐，三角形的，应该是三明治。

沈钰那么早就出门了，昨晚又被他凶了一下，这应该是阿姨给他做的吧。

顾明衍咬一口，是芝士火腿三明治，很好吃。

他笔尖沙沙地解着题，再没有看见某人的小纸条。

*

中午时分，顾明衍打开手机，一条新消息也没有。

半天了，沈钰一声不吭的。

呵呵，顾明衍啪地把手机啪地盖在桌上，好家伙，这是要跟他冷战了？

行，他也不给沈钰发消息。

吃完饭回寝，顾明衍就坐在书桌前补英语作文，也不睡午觉了。

隔壁床位上的傅斯礼正低头往下俯瞰宿舍，闲着无聊在聊天，聊了一 圈，瞥见顾明衍的行李，顺嘴问：

“哎，早就想问你了，你那两包东西装得什么鼓鼓的？”

顾明衍侧头瞄了一眼，回：“地震火灾逃生包。”

“…不是吧你？”傅斯礼大笑，“你就住个十四天至于吗？真够怕死的。”

顾明衍：“这叫有忧患意识好吗。”

傅斯礼切了一声，他又跟另外两个舍友聊了几句游戏的话题，渐渐地，宿舍开始安静下来，窗帘遮着外面白花花的雪光，大家开始犯困了，再过一会，顾明衍听到舍友浅浅的鼾声。

中美交流的英文作业比普通的初中英语要难很多，写一篇战争相关的时政新闻读后感，顾明衍开头用了“disaster灾难”这个单词，写到e的最后一弯时，心脏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笔尖一顿，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很想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沈钰的消息，或者，发一条过去问问，他给外婆祭祀得怎么样了呢？一切还顺利吗？

顾明衍侧头望向窗，想知道远方的某人的消息，下一秒，他忽然看见窗帘好像在…动？

紧接着，一阵眩晕袭来，头上好像有什么影子晃过去，抬头，看见吊灯在摆动！

“起来、都起来，地震了！”

顾明衍挨个拍床，傅斯礼迷迷糊糊地醒来：“啊？有吗……”

他一睁眼就看到头顶上喀拉喀拉摇动的吊灯，吓得跳下床大叫：

“艹！真地震了？！快跑！”

桌面上的水杯开始倾斜，四个人跑出宿舍，三个穿着睡衣，就顾明衍还穿着得体的校服，他们似乎是最先察觉到的人，楼梯间还没有多少学生跑出来。

等他们跑下来，全校已经拉响了鸣笛，睡梦中的学生一个个惊醒，空旷的操场上一组一组集合。

所幸南山私立的寝室建得不高，学生也不太多，很快就集合完毕。傅斯礼穿着睡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打开手机，新闻上已经播报了，刚刚确实地震了，好在波动到他们这边只剩下余震。

“还好是余震。”傅斯礼松了一口气，余震震级不高，学校现在也没有倒塌什么的严重情况，他打了个喷嚏，问，“老师！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事，我们能上去了吗？好冷啊！”

“乖乖待着！”老师严肃道，“余震一波一波的，万一还有呢？马上给你们发毛毯了。”

傅斯礼撇撇嘴，他缩着肩想来顾明衍身边蹭一下校服外套，顺便感谢一下他第一个发现地震，一凑近，就看到顾明衍脸色相当不对劲，嘴唇都发白。

“喂，你…你没事吧？”

顾明衍像是完全没听见，盯着手机屏幕里的新闻，傅斯礼看了一眼，跟他看到的一样，新闻里写：地震中心在乌山大岭向西26公里处，周围岩前村、岩中村、石后村、木牛村、杨溪村……震感严重，震后引发山体滑坡……本市区或有几波余震……

雪粒子落在乌黑的头发上，顾明衍一动不动，傅斯礼正想着要不要伸手给他拍掉雪，顾明衍就抬起头，目光从手机里的新闻移向校门口，眼神怔怔的。

傅斯礼顺着看过去，那里分明什么也没有，只有白雪一片，下一瞬耳边刮起一道风，顾明衍突然跑起来，离弦的箭一样快！

“哎！喂！”傅斯礼惊了，“顾明衍——！你去哪儿啊？”

老师也注意到了有个同学擅自离队，赶紧喊起来，让保安拦住他，顾明衍拿出运动会五十米冲刺的速度，五十岁的门卫大爷根本拦不过他，他翻过围墙，直接上大路拦出租车，跳上去。

飞驰在路上，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着，他坐在车里，脑海中乱作一团，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

沈钰、沈钰……！

顾明衍机械地在车上打电话，不停地拨号、拨出，听着漫长的嘟、嘟、嘟……打了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全都是无人接听，再打下去就开始变成：[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砰！手机被用力砸在皮座上，司机吓了一跳，想了想这位乘客给的价格和发青的脸色，一下子也不敢劝了。

如果…如果真的……顾明衍控制不住自己要往最坏的情况想，如果…人真的没有了，那沈钰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他昨晚说的：你别烦我了！

双手交握着放在膝盖上，先是指尖，然后是每一个指节，最后连手腕都控制不住地发抖。

顾明衍转头把手机拿起来，死死捏在手心里，祈祷能有什么新消息过来。

屏幕死灰一样黑漆漆的，他捏得太用力，金属壳卡着手心肉，虎口处都泛白，最后像是承受不住，突然松了力道，顾明衍弯下身，额头抵着拳头，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

顾氏集团召开紧急行动，出现这类灾害，作为当地的龙头企业，应要承担起相应的社会责任。

大雪封山，山体滑坡，路开不进去，现在派直升机进行先行救援，顾明衍爸妈正在记者报道现场，顾氏集团的直升机队载着物资和救援人员已经出发了一波。

“待会让明衍也一起过来吧。”顾晋宇道。

孩子已经十五岁了，这种场合可以让他适当地接触媒体，也要让他看看公司在救灾援助这方面是如何运作的。

“也好。”顾冰玲打了个电话给顾明衍，等了一分多钟，竟然没人接？

她皱起眉，好奇怪，儿子向来不会不接父母电话的，尤其是最近出了私生子的事，爸妈打电话更应该会重视，因为肯定是有要紧事。

她又打了一个，还是没人接。

“我打吧。”顾晋宇拨出儿子的号码，响了没到三声，被摁掉了。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正准备打管家电话，问问明衍今天有去正常上学吗，怎么会不接爸妈电话？

电话刚打出去，铃声就在周围响起，只见管家匆匆忙忙地跑过来，顾冰玲问：

“你来了正好，有看到明衍吗？那孩子怎么不接电话……”

后半句“真是不像话”还没说完，就见管家快昏厥了一样，上气不接下气道：

“…少爷……少爷他坐直升机去灾区了！”

“……？”顾爸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