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桨搅动着风雪, 直升机跨过山脉,前方倒塌的山体劈断了道路,顾明衍看见村庄里坍塌的房屋,心噗通一声沉下去, 外面的寒风吹在心田里, 拔凉拔凉的。
地面上已经有官方搜救队在开展工作, 顾氏集团派出的援助小队落地后也加入行动,提供物资和其他辅助配合, 顾明衍也要参加, 领队赶紧拦道:
“小顾总,我们这些人都是经过训练的, 你还是在直升机这里等吧,山村地形复杂, 万一还有余震,你要找的人我们一定尽全力帮你找的!”
顾明衍怎么可能坐得住,他算是沈钰在这人世间唯一亲近的人了, 是死是活, 他要亲眼见一面。
“我就跟着你们, 听从指挥,不乱走。”
领队看他神色冷静, 不像是会乱来的样子, 也拿他没办法, 当时根本就不让他上直升机, 谁想到顾家小少爷躲到两列物资箱的夹缝里,等发现的直升机已经飞到半路了, 哪还能把人扔回去?
“行,那你跟紧了, 千万不可擅自行动!”
逆着风雪,援助队一路向北,以小组的形式不断分派去各个救援挖掘点帮忙,顾明衍跟着他们移动,杨溪村不算大,但他没来过几次,加上地震倒塌地形变化,他根本认不出沈钰住的老宅到底在哪?
这村里的建筑物也没什么特色,家家户户都是木头砖瓦,倒塌之后都是一样的散架,顾明衍每到一个新的倒塌处心就要提起来一次:
“沈钰——!”
他已经不知道把这个名字喊了多少遍,每次喊完都有回应,狂喜之后,理智再分辨出那是粗哑的男声,或是带着哭腔的女音,被压在底下的人其实根本听不清喊的什么名字,只知道有人来了就好,谢天谢地!
零零星星有不少人救出来了,这次地震5.2级,不算特大地震,有些村民'运气好直接跑出来了,剩下的人被压在老房子下头,也并没有死,救援及时是可以活下来的,村民们也在积极地参与救援……
说不定沈钰已经被救出来了,兴许一开始就跑出来了,应该会没事的……
一直走到村的最北,这里是最后的房屋点了,再往前就是白皑皑的山,冷风卷衰草。
顾明衍很明显知道这里并不是沈钰家老宅的方位,那房子并不是在最北面,可能在他之前走过的路里错过了,或者…沈钰有回老宅住吗?
沈钰外婆去世后的一切财产都被舅舅拿走了,目前顾家律师还在帮他打官司,虽然赌鬼舅舅躲债不常在老宅,但沈钰也不太可能回那里住,难道是直接上山祭坟了?
他心里越想越乱,他身后的路上每一个倒塌点他都去看了,没有沈钰,要么是还在其他地方活着,要么…是被压得太深,在他刚刚走过的土地下的某处,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
想到这,他一把将思绪掐断,浑身打了个寒颤,像要壮胆一样,顾明衍对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喊:
“沈钰!”
倒塌的房屋下,很快响起一声回音。
心里下意识一阵剧烈的欢喜,等听清才意识到,那是个小孩的求救声,还陆续响起了其他人的声音,这下面埋着不少人。
许多队员已经分散到之前的救援小组里了,现在身边就剩两个人,立刻投入紧张的挖掘,顾明衍帮忙通知了医务小组。那孩子埋得不深,但他的爸爸…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妈妈左腹部受了很严重的伤,血流得到处都是,不知道救不救的回来……
担架、医生、现场人员忙活起来,顾明衍手脚逐渐冰冷,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死人,和那么多血,鲜红得扎眼。
一个接一个幸存者挖出来,没有他熟悉的面孔。
在杨溪村最北处的最后一间房屋里,顾明衍仍然没有找到沈钰。
…沈钰去了哪里?今天一整天他们都没有互相发过消息,沈钰一开始坐的班车…有没有到达杨溪村呢?
顾明衍不知道。
“小顾总,你也…别太难受。”忙于救人的领队注意到他越来越惨白的神色,宽慰道,“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其实就是好消息。”
“还有人吗?过来搭把手!”
领队忙完这边赶紧跑过去,所有人都在与时间赛跑,唯独顾明衍一个人空茫地站在废墟之上,四处弥散着冷冽的空气,寒风如死神的镰刀刮过脸,他望向远处的山,山坡上覆盖着皑皑白雪。
他向那里走了几步,逆着呼啸的山风,和迷离视线的雪花,忽然像是受到某种感召,在茫茫雪地上看见一点黑点!
那上面有什么亮亮的东西,在白雪下反着光,非常显眼。
顾明衍一怔,接着立刻跑起来,到后面几乎是在狂奔,等跑得近了,他终于看清了,这是一个被雪掩埋了一半的包!
黑色双肩包,侧面有反着光的铆钉,正是他送沈钰的那款。
包打开着,几乎空了,里面东西散了大半,内袋上的拉链有一只紫色兔兔头,顾明衍一愣,想到他给沈钰发过的表情包,好像是叫什么库洛米。小库洛米的肚子破了口,露出一朵朵棉花,仰着脑袋躺在那,棉花上沾着斑斑血迹,像是死了。
顾明衍整个人一激灵,用手拨开周围的积雪,果然看到地上残留的血迹,他沿着一路的血腥味,往山坡上走,终于找到了一处坍塌的石板。
像是一间小石祠,石头重,不比老房子的木头和砖瓦,那样塌下来压着人的话……
眼前,清清楚楚地看见,沉重的石板下积淤着一大滩血迹,已经都干了,暗红得快变成黑色。
顾明衍颤抖着喊了几声,没有回音。
这样的出血量,又这样的安静,沈钰怕是真的……
双腿一软,根本站不住,他整个人几乎跪下去,雪地上留着重重的膝盖印子,
大脑本能地想要逃避,不敢去掀那块石板,没有人会想要看到初恋的尸体,被压得面目全非血糊糊的尸体。
顾明衍在寒风里打了个哆嗦,好冷啊,但他向来不是能够自欺欺人的性格,他要看个分明。
他转头从坍塌的石墟里找了一根长棍,伸进去撬住石板,双手握着冰冷的棍子,咬着牙往下施力,直到石板掀开一条缝,露出底下的人影……
*
眼前是一片漆黑。
当山摇地动袭来,被沉重石板一击砸中,腿受伤无法动弹,出血量还不少,沈钰躺在离村最远的小石祠里,想,自己可能是要死了。
在十二岁以前,他是一点也不惧怕死亡的,毕竟死了就可以去见爸爸妈妈了。
那时没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但也没有要去自杀的理由,过一天算一天。那时的老天爷也不肯收他走,等他好不容易有了活下去的理由,现在又要再把他收走,大抵是命运如此。
想了想这短暂的十五年人生,连听一句顾明衍对他说爱他都没听过,就这样走了,不甘心。
明明是刚谈恋爱的热恋期,言行举止都很亲密,但黏黏糊糊的我爱你这三个字顾明衍却是一次都没有对他说过,普通情侣会说的山盟海誓那更是没有,想起来他们之间关于未来的话,只有一句:[别说到二十五岁,可能十八九岁的时候我身边就不是你啦。]
那时他笃定地回:你到九十五岁身边也还是我。顾明衍笑着说不信,真遗憾,可能要看不到他信的时候的样子了。
漫长的时间一寸寸挪过去,身上的石板像棺材一样沉重,外面的天气很冷,寒风吹过石头更冰,体温在不断地在下降。
沈钰吃了抗生素,撒了止血药,吃了压缩饼干和水维持体能,能做的一切急救措施他都做了,依然感觉身体越来越冷,连痛都感觉不到了,止不住的困乏袭击而来,他知道,闭上眼睡过去,就再也不会睁开了。
眼皮愈来愈重,这位置很偏僻,鲜少人来,为了保存体力沈钰没有大声呼救,而是间歇性打开手电筒摇晃光点,直到手电筒也没电,眼前愈来愈黑,他睫毛挣扎了一下,最后闭上了。
“沈钰…”
顾明衍掀开石板的时候,终于看见了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沈钰安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微小的雪花穿过石缝凝结在他的睫毛上,脸色十分苍白,像是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一切知觉。
和他宁静的面孔不同,他的身上全是干涸发黑的血,一根长长的钢钉整根扎穿了右腿,无比狰狞。
“…沈钰!”
又叫了一声,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像是已经不会回应他了,顾明衍颤抖地伸手去摸他,幸好,脸是软的,还带着温热,再往下摸到脖颈,能感觉到跳动的脉搏。
“沈钰、沈钰,醒一醒…!”
漫天的黑暗被一道天光破开,有什么热热的一滴一滴砸在脸上,沈钰被烫到了,他动了动眼皮,勉强睁开眼,尚且模糊的视线中,一眼看见了顾明衍。
像三年前的初见一样,此时的顾明衍在银白的雪光里,亦如当年站在阳光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光。
那时的自己躲在灌木丛边,远远地偷看顾明衍从那辆熊猫车上走下来,穿着电视上才会有的精致校服,像另一个世界的精灵,现在的他抬起手,碰得到顾明衍的脸颊,轻轻帮他擦拭着:
“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