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从病床上苏醒的时候, 视力还没完全恢复。
四周是晃动的白影,一波又一波的人围着他,像窸窸窣窣的白蚂蚁。
有人问他要不要水,感觉怎么样?想不想见爷爷?沈老爷很快就来了……
耳朵听了很久, 没有一道声音是他期盼的。
脑海里很快滋生了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摧城拔寨, 几乎击垮了他:
他想要顾明衍。
想给他打电话,想听到他的声音。
…想见他。
等医生给他做完了基本的检查, 沈钰示意他想要通讯工具。
一开始医护人员不肯给他, 表示沈老爷子已经要来了,不用担心, 有什么事叫他们就好,他现在刚苏醒, 需要静养,没有使用通讯工具的必要。
沈钰的态度很强硬,甚至开始不配合治疗。
等手机放到他手上, 划开屏幕, 动作有些僵硬的手指, 自动输入了一串号码。
即将拨出去的时候,沈钰忽然停顿住。
左上角显示的日期年份, 昭示着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一年之约。
退出拨号盘, 返回屏幕, 他想了想, 点击浏览器,在搜索框里打出那三个字——
检索出来的第一条新闻, 标题很短,内容很简洁, 传播效果却极其强烈。
是顾明衍的婚讯。
…他再婚了?
心脏似乎已经不会痛了,沈钰突然感觉到一阵肺疼。
一呼吸就像吸了烧红融化的烙铁,浓烟的窒息感卷土重来,可能是火灾的后遗症。
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停不下来。
医护人员立刻冲进来,手机被丢到床边,脚步声混乱,很快上了吸氧机。
十五分钟后,沈钰再次恢复,感觉自己的状态比刚苏醒时更好了些。
头脑也开始运转着,那条婚讯里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霍胜霆。
沈钰知道这人,以前总来顾明衍家打游戏玩,长得……嗯。
熄灭的手机屏幕映出一张脸的倒影,客观地审视了一眼,沈钰重新摁亮屏幕。
指尖划开了拨号盘,一串号码自然而然地流泻而出。
嘟——嘟——嘟——
穿越遥远的大洋,车水马龙的川流里:
“喂?”
“……”
阔别许久的声音,从耳蜗传入大脑,顺着万千神经游走,四肢百骸都痒痒地想复苏。
沈钰没有张口说话,对面的顾明衍便也沉默着。
时隔许久,他们就这样安静着,保持缄默。
听筒里回荡着马路边络绎不绝的声音,绿灯变红又变绿,车轮与喇叭同时响起。
顾明衍感觉像听见嘈杂的雨声,像回到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谁站在他家楼下。
又是3分30秒,他们谁也没有挂断。
这次顾明衍没有先开口说话,终于,听筒里传来一下略重的呼吸,那声音很哑,张口,说了两个字:
“…骗子。”
像有细小的电流钻进耳朵里,顾明衍听得浑身都麻起来,曾在他心脏里打过洞的小蛇,现在终于冬眠苏醒了,顾明衍忽然笑起来:
“你要不看看几月几号了?”
对面沉寂了一秒。
沈钰对过日期,顾明衍的结婚日子在他们的约定过期六个月之后,倒也不能算骗他。
喉结上下滚了一下,问:“这次又要多久?”
“……”
顾明衍近乎无奈地笑了,伸手想点一根烟:
“我明天能离婚,你明天能跟我去登记吗?”
听筒对面的人沉默下来。
顾明衍伸手去掏打火机,顾家现在是他说了算,他周围的人、他经手的事、他未来的安排,都能在他个人的掌控下。
沈钰呢,沈家是沈钰说了算吗?
别说能说了算,沈钰在那个家里连自己的基本人身安全都保不住,混得这样惨,一苏醒竟然还想谈恋爱?
顾明衍都搞不懂他怎么会有这个心思的,这要换了是他,清醒过来第一件事一定是去找爷爷,卖惨、表决心、表态度,害他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能留,他有信心能接管沈家的所有产业,现在年纪轻没什么经验,在家族里不能服人,请爷爷一定教他,他都能学!
而不是打电话给前男友问人家二婚什么时候离呀?
摇下车窗,顾明衍握着打火机,咔嚓,还没打出火苗,听筒里忽然一声:
“别抽。”
“…”
顾明衍低头认真看了眼屏幕,他接的是电话不是视频啊,妈的这是眼睛长他身上了是吧?
“咳…咳……”
电话那头又传来小声的咳嗽,听起来很虚弱,像吸了二手烟一样。
顾明衍听得心脏一下被揪起来,啪,心虚地把打火机和烟都丢回去。
“好好休息,少打电话。”顾明衍忍不住提醒,“多去找你爷爷,知道吗?”
“嗯。”
沈钰应了一声,听起来很乖,但不肯挂电话。
顾明衍也不想挂,就这么一直放着,让时间一秒一秒地走下去,好像能走到天长地久那么远。
手机一边在通话,一边立刻买下了凌晨飞美国的机票,顾明衍启动车子,准备回家收拾下东西,马上出发了。
“你在开车?”
沈钰跟在实时监控他一样,什么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顾明衍:“嗯。”
沈钰:“一个人?”
“啧,另一个不是让他下车了吗?”
顾明衍感觉对面的人像是轻轻笑了,张口又想跟他说什么,突然听筒里传来非常细微滋滋声……
沈钰刚大病初醒,神经还不够敏锐,顾明衍警觉地打断他:
“沈钰。”
他提醒道:“你手机有杂音。”
沈钰的专属病房是很安静的,顾明衍很清楚,沈钰也很清楚。
手机出现这种杂音,还有一种情况。
…他被监听了。
咳嗽上呼吸机的时候,这台手机是被随意扔在一边的,没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管。
啪嗒,沈钰立刻掐断了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顾明衍一个人贴在耳边听了一会儿,再放下,他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长,不到十分钟。
刚苏醒打个电话出来,就立刻被监听到了,沈钰这处境…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叮铃叮铃——
刚把手机放下,又响铃了,顾明衍心里想着沈钰被监听的事,条件反射想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直接就接起来:
“明衍哥——!!”
…哦,霍胜霆。
顾明衍把听筒拎远:“什么事?”
“明衍哥你怎么骗我啊,这哪里到我家了!”
刚才在马路上顾明衍突然一个急刹车,把霍胜霆给吓到,接着就让他下车,说今天就送他到这,接下来不顺路了,沿着那条路走一段就到家了。
霍胜霆其实觉得周围的街景有些陌生,但他平常死宅,只认得以家为半径方圆三百米的风景,到了四百米就觉得陌生了,既然明衍哥这样说了,那应该就是这样吧。
看明衍哥一脸严肃的样子,不像是骗他的。
霍胜霆懵头懵脑地下了车,走了好一会儿,越走越不对。
没有一处街景他能眼熟,最后打开手机地图查了查,顾明衍也不算骗他,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确实就能走回他家,但是……他妈的要走16公里啊!
火速打电话找明衍哥算账: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无论怎么打都是占线,发微信也不回,不知道正忙着跟谁说话。
面对霍胜霆的质问,顾明衍随意把手机架在支架上,一边开车,一边语重心长道:
“你这一天天的坐在那打游戏,对身体也不好。正好借这个机会,出来走一走,跑一跑,别每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
霍胜霆:“我有哮喘病的,明衍哥……”
“哮喘病怎么了?哮喘病也要锻炼身体,生命在于运动,知道吗?”
霍胜霆:“那也不能跑个16公里啊!!”
顾明衍还要赶去美国的航班,不是很有耐心了:“实在不行,你就自己打个车回去呗,多大点事儿。”
霍胜霆:QAQ!
啪叽,电话被挂断了。
*
后来,沈钰终于彻底能出院的那天,沈老爷子买下了医院旁边不远处的一整栋大楼,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宴请他的各个心腹、沈家的管家护卫、以及医护人员,感谢他们对孙子沈钰的细心照顾,并希望未来也继续支持他的好孙儿。
顾明衍不在受邀之列,但他是股东之一,只要沈老爷子宴请医护人员,他就有办法换个身份混进去。
宴会开始的时候,他听见车轮的声音。
转过头,看见沈家的豪车队浩浩荡荡驶来,沈钰从一辆银色的劳斯莱斯上下来,白西装衬得他玉树临风、风姿绰约,人群齐刷刷地向他那边看去。
他没跟爷爷一辆车,沈老爷子的车在前面,老爷子下车后特意停了一下,等沈钰过来了,爷孙俩才并肩一起走。
顾明衍以前还从没注意走位顺序这么细节的事,沈钰曾经也跟着他坐劳斯莱斯去参加过几次宴会,当然顾家司机是先到他这边为他开门,等他下了车,沈钰才会出来,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今天不再是谁的小尾巴了。
司机恭敬地为沈少开门,沈老爷特意让了半个身位,让沈钰走在更前面一点,来往的人见了他,都微笑着叫沈少。
沈钰点头致意,走路时仪态大方自然,再看不出在医院复健时的艰难病态,跟宾客对答问话也非常得体,以前那个拘谨得不肯说话的小尾巴,已经不见了。
顾明衍站在转角的暗处,看着今天的沈钰,遥遥地举起一杯香槟:
[诚心祝福你,迈入新天地。]
酒喝了一口,便留在桌上,顾明衍转身离开。
金灿的酒液盛在玻璃高脚杯里,映着往来宾客、衣香鬓影,和一道白西装的背影,白西装沈钰正跟爷爷说着话,突然像收到了某种感召,回过头——
他没有看到人影,只看到转角的桌上多了一杯香槟酒,是路易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