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楚年忙了会儿店里的事,坐在长凳上,看着店外的西市长街。
长街上没有几个人, 又降温了, 寒风若刺骨钢刀,若非有事,谁愿意出门。
“楚年,你有什么心事吗?”张彩花见楚年坐着不动,走到他身边,说:“后天店铺就正式开门了, 一切都很顺利, 没什么可以担忧的呀。”
“嗯,我没在担心开业的事。”楚年抬起头, 朝张彩花一笑。
张彩花问:“那你怎么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是不是累了?要不你回家吧,反正也没什么事了, 一会儿我跟黑牛把东西都放好,会把门关好的。”
楚年摇了摇头:“没事,我就是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 所以才没什么精神。”
“睡得太晚了...哦, 我明白了。”张彩花顿了一下, 露出暧昧的笑容,不再多话了。
楚年:“......”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楚年也不是敷衍张彩花, 他是真的没睡好。
昨日跟罗英卓从茶楼回来, 楚年想了很多事情,关于丰文书院的, 还有关于茶楼的那位说书老者的。
可能是因为那说书老者跟以前的自己, 四舍五入能算作半个同行, 楚年对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晚上睡着之后,楚年还梦到了说书老者。
楚年梦见自己身在茶楼里,那说书老者从高台之后的黑色帘幕里走出,艰难地挪动着衰老的身躯,费力地站上高台,然后在摸上惊堂木后,顷刻间宛如变了一个人,神采奕奕地开始了精彩的说讲。
说书老者精神焕发,声音洪亮,言辞幽默,语调抑扬顿挫,时不时就会引得台下一片喝彩叫好。
待到说书老者说完一个章节,在满堂的欢呼雀跃中,他转过身去,弯下了厚重棉袄包裹下的脊背,再次迈起艰难的步伐,渐渐没入到黑色帘幕中去了......
楚年就是在那时从梦中醒来的,醒来后便一直没再睡着。
楚年一直在想,那位老人家得是有多热爱自己所做的事情,才会突破生理的极限,在舞台上焕发出那样的能量啊......
不得不让楚年感到敬佩。
敬佩之余,楚年又想到白日里老者朝他们走来,对罗英卓说的那一番话。
说来也是奇了,罗英卓充其量算个熟客,跟老者之间并未有什么交集,老者为什么想要罗英卓跟他说书呢?
就是因为捡到了罗英卓落下的话本吗?
再想到老者所说的“时日无多”,那凄凉的语气和背影......让楚年心中升出几分难受,后半夜辗转反侧,再也没有睡着了。
叹了一口气,楚年从长凳上起身,对张彩花说:“彩花姐,等下麻烦你们关门了,我先走了。”
“哦好,你放心地回去吧。”张彩花应了一声。
楚年离开了店铺。
却不是回家,而是走向了茶楼的方向。
他很在意这件事,想再去看看那位说书老者。
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茶楼里客人多不多,老人家今天来没来说书。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楚年走进了茶楼。
一进茶楼,楚年就看到了说书老者。
老者坐在一副桌椅后面,窝着身体,在跟一个人说话。
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叫嚣着再也不会过来的罗英卓。
楚年:“哈?”
跑堂的小二在此时立刻冲到楚年面前,脸上堆满歉意的笑:“这位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今日我们茶楼提前打烊了,还请您改日再过来吧。”
动静惊动了老者和罗英卓,他们两人同时看向门口。
罗英卓看见楚年,眉心狂跳,手里捏着的茶盏差点没脱手丢出去:“你怎么来了?”
楚年意味深长地看着罗英卓:“我来玩啊,倒是你,不是‘再也不来了’吗?”
最后几个字楚年咬字极重,罗英卓听得他语气中的揶揄,气极反笑:“你玩不了了,没听到小二说今日已经打烊了吗?”
“那你为什么还在?”楚年朝小二一笑,指了指里面的罗英卓:“我是他的朋友,昨天也跟他一起来的,应该能进去吧?”
小二被楚年明媚的笑容晃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求救似的把目光投向说书老者。
说书老者笑呵呵地:“呵呵呵呵,让他进来吧,然后,把门关上。”
“是。”小二把楚年放了进来。
罗英卓啧了一声,明显有些不太自在。
楚年笑眯眯地走过去,没再过多打趣他,只是故作难过:“哎,生分了,你开始跟我见外了。”
“乱说啥呢,我只是过来要回我掉在这的东西,要完就准备走了。”罗英卓撇过了脸。
“那要到了吗?”楚年目光在罗英卓和说书老者之间转动。
“老夫还给他啦。”说书老者说完遗憾地摇摇头:“哎,这年轻人,不好劝呦。”
“这还用说么,我怎么可能说书。”罗英卓站起身,对楚年说:“你进来也没用,我刚准备走,但凡你晚一步过来都不会看到我。”
楚年才不信呢。
罗英卓肯定是跟自己一样,因为在意才过来的。不然,就如他昨天说的,那份话本不要了就是了。
但楚年也没有戳破罗英卓,说书老者明显是还有话要说,要是自己这会儿把罗英卓激极了,反而坏事。
说书老者道:“你们两个,来的正好,老夫给你们说一讲吧。”
楚年看了看空荡荡的茶楼,说:“不是已经打烊了吗?只给我们两个讲,也太浪费了吧?”
说书老者看了眼罗英卓:“呵呵呵呵,讲给懂的人听,怎么能叫浪费。”
“......”罗英卓面无表情地扭过了头,眼眸却微不可察地浮动了一下。
楚年担心说书老者的身体状况,但他也知道,阻拦他是对他的不尊敬,便扶着老人家走向了高台。
说书老者站在高台上,慈爱地看着底下的罗英卓和楚年,说:“田螺记,只剩下,最后一讲了,老夫先讲给你们两个听。”
楚年在底下坐直身体:“这是我们的荣幸。”
说书老者笑了笑,摸起那块早被摸得粗糙变形的惊堂醒木,高高举起,重重拍下,在一声中气十足的“书接上回”中,化身成为了熊熊燃烧的热血老人。
茶楼大门紧闭,底下坐着的观众只有楚年和罗英卓两个人,这位楚年尊敬的民间老艺术家只在为他们两个人表演,却依然拿出了百分百的热情,热血的老者站在高台的方寸之间,如同一位捍卫自己领土的王。
“太精彩了!”楚年也跟着热血沸腾,激动地拍手。
罗英卓本来并不想给出什么表情,可到了最后,他还是无声地跟着楚年鼓起了掌。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欲听新作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田螺记,终了!”
说书老者神情昂然,自豪地结束了他的表演。
然而还没等楚年和最后叫好,说书老者立刻转过身去,飞快地迈下高台,扶着墙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在他走下高台的那一瞬间,他好像比之前上台的时候更加虚弱衰老了。
楚年听他咳得惊心动魄,心都快揪到一起了,赶紧跑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老人家你还好吗?”
“咳咳咳咳咳!”说书老者一边狂咳不止,一边向楚年连连摆手。
楚年搀扶住说书老者,想要将他搀扶到下面坐下。
老者感激地看了眼楚年,又立刻捂住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咳嗽起来。
楚年本来焦急万分,但这咳嗽声,他听着听着,心里忽然打了个突,脚步一顿,有些不确定地多看了老者一眼。
因为照顾过江自流,且跟在罗老爷子身边耳濡目染的原因,楚年现在对一些恶劣的重疾也算有一些些些的小了解。
再联想到从前在圈子里接触过的同样晚年热血燃烧的老年表演家......
楚年目光闪了闪。
没有就近找副桌椅把说书老者安顿坐下,楚年把他带向罗英卓所在的位置。
罗英卓看着说书老者狂咳不止,眉心早就拧到一块儿去了,这会儿他见楚年往自己这边走来,终于是没办法再心安理得地坐定不动了,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从楚年的手上把老人家接过,将他扶到了就近地一张桌椅前坐下。
“我真是服了你了,不行就别硬撑啊,一把年纪了还逞强,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罗英卓数落着说书老者,目光一直在茶楼里游移,寻找着小二的身影:“小二呢?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怎么也没个人出来管管?”
楚年默默倒了一杯热水,塞到说书老人手里,说:“您喝口水,别呛着了。”
一直到说书老者咳嗽停下,喝过水拍着胸口喘气,也没有小二出来。
罗英卓气笑了:“关门时倒是麻利,这会儿一个个都聋了。”
楚年说:“老人家,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
说书老者喝水的动作一顿,浑浊双眼眯起,多看了一眼楚年,然后又迅速无事发生般地移开了视线。
等说书老者歇好了,靠在桌沿上,他长长叹出一口气,说:“哎,老夫,以后,恐怕,再也没有,说新作的,机会了。”
楚年:“......”
罗英卓:“......”
“哎,想老夫,前半生白活,直到五旬,行将就木之际,才找到人生之乐趣,待想多珍惜岁月,却不被老天爷允许了。”
罗英卓脸色都变了,说:“你还是别说话了吧,你家住哪里?我回家找我爹上门来给你看看。”
“老夫的身体,老夫自己知道,就,不麻烦了。”说书老者气若游丝,说:“只是,有一件事,老夫一定要做。”
“什么事?”罗英卓问。
说书老者:“把,田螺记,讲完。”
罗英卓:“你刚刚不是已经讲完了吗?”
说书老者:“......”
楚年在一旁接道:“老人家的意思是,他要给之前那些宾客们讲完吧,都讲到最后一话了,肯定要讲完啊,这才叫有始有终,不然等到了坟墓里都不能安心的。”
“对对对!”说书老者连连点头。
罗英卓不禁嘶了口气:“......”
说书老者又道:“明晚,茶楼,老夫要进行最后的讲书,你们,一定要来看。”
罗英卓只觉一个头比两个大,眉心狂跳道:“我觉得你还能再抢救一下,倒也不必拿命去说书......”
说书老者动了动手指,侧目过去,深深看着罗英卓。他那一双老眼里,尽是悲凉沧桑,和努力想抓住些什么的执拗。
罗英卓:“......我来就是了。”
楚年:“我也来,我还会带我夫君一起过来,给您捧场,让您热热闹闹地走完最后一程!”
罗英卓猛地看向楚年:“???”
怎么就,最后一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夏×2,无话可说的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