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说书老者约定好明晚会过来后, 楚年和罗英卓便告辞了。
楼外寒风阵阵,温度低到呵气成烟。
罗英卓站在茶楼门外,没有立刻走动。
走在前面的楚年回头看了他一眼, 说:“怎么不走?舍不得了?”
罗英卓撇了撇嘴, 还是没动。
楚年想了一下,说:“你不知道现在要去哪吗?想回家?”
楚年猜罗英卓大概是在想要不要回家,请他父亲老给说书老者看看脉。但父子俩上次大吵一架的事还没完,这会儿要是回家提请求,估计会很难吧。
“回家去。”短短时间里,罗英卓已经想好了。他拔腿便走, 走得很快, 几步就超过了楚年。
楚年在后面叫住他:“你现在请罗老爷子过来给这老人家看诊可不是时候。”
罗英卓皱眉:“人命关天,现在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楚年朝他走去:“至少也要等明晚之后。”
罗英卓觉得很荒唐:“老头老糊涂了,怎么你也跟着不清头了?命重要还是说书重要?”
“便是你把老爷子请来了, 老人家也未必会领情。你想,若老爷子对他说,要他躺着静养, 他老人家能听话吗?明晚的最后一讲, 会就此不讲了吗?假如生命注定快要走到尽头, 与其苟延残喘,还不如在舞台上燃烧殆尽, 这才是老人家的意愿啊。”
罗英卓:“......”
楚年:“还不如尊重老人家的意愿, 欣赏他最后的舞台。”
“你这话我不爱听,什么就叫最后的舞台?要是还有命活着, 以后舞台多的是。”罗英卓表情不太好看。
楚年:“可是状态不好的舞台, 又怎么能叫做舞台?”
罗英卓一怔。
楚年缓缓道:“人是有极限的啊, 老人家到了这把岁数,还能有几个火力全开的舞台?像他这样的老人家,若不能在舞台上发挥出最好的状态,他宁愿不再上台。”
罗英卓:“......”
楚年:“这是他拼尽余力,不惜燃烧生命也想要做好的事情,是他穷极一生的追求和梦想啊。”
“.........”罗英卓被楚年震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年越过罗英卓,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忽又回过头,面向还呆愣在原地的罗英卓,说:
“人的一生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老人家说他是在五十岁才找到这辈子真正热爱想要去做的事情的,所以,在他生命走到尽头之前的每一个舞台,他都会去全力以赴,哪怕赌上性命。这是他的觉悟。尊重他的梦想,见证他的舞台,则是我们对他觉悟的至高敬意。”
说完,楚年转身绝然离去了。
留在原地的罗英卓仿佛化成了一块石雕,微微张启着嘴唇,依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让罗英卓得以从巨大的震撼中清醒过来的,是一滴落到他脸上的水。冰凉的触感贴到他的脸上,让他不由地打了一个颤栗。
罗英卓伸手往脸上一抹,撵到了一小片冰晶。他略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向天空,发现天上居然飘起了雪花。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毫无征兆地来临了。
... ...
“雪在外面的路面上铺的好厚呀。”楚年推开屋门,看向院子里的积雪。
院内的大黄和屋里的小乌不一样,它一点也不怕冷,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满院子都是它爪印烙下的大梅花。
江自流温声问:“雪下得这么大,还要去茶楼吗?”
楚年笑着说:“那当然要去,都约定好了。而且,除了能听说书以外,我保证今晚会有一场额外的精彩好戏。”
“好。”见楚年如此期待,江自流欣然点头。
两人换上了保暖的冬袄,撑起伞,携手往茶楼走去。
到了茶楼,里面的座位都要被前来的宾客们坐满了。罗英卓比楚年和江自流来得早,但也只能坐到了一楼里距离高台有一段距离的中后排。
“这里。”看到楚年和江自流的身影,罗英卓从座位上起身,朝他们招了招手。
楚年和江自流过去落了座。
江自流问罗英卓:“罗兄为何总能从书院出来?不担心再次被开除吗?”
“...没事,我有我的办法。”罗英卓指了指高台方向:“先坐一会儿吧,估计老师傅就快出来了。”
没过一会儿,高台之后黑色的帘幕动了动。
台下宾客们激动地叫嚷起来:“来了来了!”
骚动中,说书老者缓缓掀开帘幕,艰难地走到了高台上。
说书老者站上高台,布满斑褐的苍老面孔上挂着微笑,粗粝的手指摸向惊堂醒木。
但他并没有立刻拿起醒目拍下,而是向高台之下看去。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期待的面孔,最后停留在了罗英卓的脸上。
罗英卓跟说书老者视线对上了。
罗英卓几乎是立刻就想要移开自己的目光,可老者却已经先他一步挪下眼角,重重拿起了那块醒木,啪的一下,敲开了今晚的说书序幕。
说书老者拥有着极其高超的说书技巧,他的声音像有一种魔力,能够把人带入他所说的故事之中,沉浸在他所营造出的情绪里,使得人们跟着他抑扬顿挫的声调,一起进入了跌宕起伏的剧情世界里。
哪怕罗英卓已经听过一遍,还是被吸引住了。
故事就快进入最后的高.潮,人们的心都紧紧地提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老者的声音却忽然停止了。
很快人们发现,停止的不仅仅是老者的声音,还有老者的动作,老者保持着高举手臂的动作,完全地僵立在高台上。
茶楼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唯有茶香,还在众人的鼻尖飘来飘去。
“怎么回事?”
“老师傅怎滴突然间不动了?”
“该不会出事了吧?”
被吊在故事高.潮不上不下地众人逐渐议论起来,或恼火,或奇怪,或急迫,小声地炸开了锅。
“动了动了!”有人激动地叫了一声:“好了好了!”
说书老者恢复了动静,他高举过头顶的僵直手臂确实动了一下。
台下的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可罗英卓依然觉得不对。罗英卓眉头紧锁,脸色很是难看,紧紧注视着说书老者。
这老头...不行就算了啊,非得逞这个能吗!
就在罗英卓抱怨之时,说书老者猛地放下了手,身体整个向前一倾!
他双目圆睁,双手抓上高台,手背青筋蹦起,死死抱住了高台,就像一个紧紧抱住浮木的落水之人。
与此同时,他浑浊的眼睛穿过众人,直直射向罗英卓。
说书老者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要对罗英卓说,可他双唇紧闭,一言不发,脸色铁灰,只是死死盯着罗英卓。
罗英卓被他的眼神看得心神都是一颤。
紧接着,罗英卓看到说书老者的身体蹒跚地向后退去。尽管他的手指牢牢扣在高台的边缘,却无法抵挡住自己身体后倾的重力,他无比地不甘心,却又不得不,一根一根地松开了手指,重重地倒下了高台。宛如大厦倾塌。
罗英卓眸光漂浮。
直到说书老者倒下之前,眼神都钉在他身上。
罗英卓此刻竟然还能在想:他看我干什么?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想让我替他把没有讲完的故事讲完吧......他想要我帮他完成梦想吗?
人们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直到两个小二将老者抬到了黑色帘幕之后,骚动才响了起来。
就在这时,坐在一旁的楚年推了罗英卓一把,冷静地对他说:“你上去,去把这个故事讲完。”
“?!”罗英卓瞳孔微缩,猛地看向楚年。
楚年冷静异常,镇定地对罗英卓说:“总不能让老人家有始无终地走了吧?”
罗英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的手指捏住了茶盏:“我...我......”
“哎。”眼看着众人动荡不安,场面即将混乱,楚年叹了一口气,豁然站起身,在骚乱中走向了高台。
罗英卓愣愣地看着楚年。
台下不知所措地其他宾客也停下了动静,纷纷看向楚年。
“到底出什么事了?”
“老师傅怎么了?”
“这个哥儿是谁啊?”
“上来一个小哥儿干什么?”
在众人的疑惑中,楚年已经走到了原本说书老者站着的高台上,拿起那块惊堂木,有模有样地高高抬起重重敲下。
惊堂木厚重的声响让茶楼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楚年清了清嗓子,眼眸往下面横扫一圈,扬声说:“大家不要惊慌,这是一个临时变动,虽然跟老师傅的所想有点出入,但并不影响节目的演绎,接下来由我代替老师傅,为大家讲完田螺记。”
众人:“......?”
众人显然不明就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楚年已经开始了他的表演。
楚年听过说书老者讲过田螺记的最后一节,以他的专业素养,即便没有说书老者那样高超的技巧,模仿个六成还是差不多的。
可楚年没有模仿,他看了一眼底下瞠目结舌的罗英卓,用自己的方式,把说书老者剩下没有讲完的田螺记讲到了终了。
田螺记终了,惊堂木再次拍下,茶楼里一片哗然。
众人内心陷入了极大的矛盾。
他们一面还在纠结刚才老师傅的倒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一面被台上这个如鱼得水的哥儿吊起了极高的情绪。
他们不知道这个哥儿是谁,却觉得他仿佛天然就属于这个高台,他立于高台之上,便像高台上的新王一样,用他们从未听过的奇特方式表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田螺记。
所谓视听盛宴,莫过于此。
众人陷在矛盾和震撼之中,久久没有回神......
但还是有人先醒过来了。
这人想到楚年上台时说的“临时变动”,寻思着莫不是老师傅刻意搞得哪一出新鲜花样?
于是率先发出了一声欢呼:“好!”
带头鼓起掌来。
然后其他人才陆续都醒了过来,跟着鼓起了掌。
顿时场下呼喝不断,有如雷鸣。
台下的人们开始激动高喊:
“你是什么人?”
“你是老师傅的徒弟吗?”
“今天晚上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你们刻意的安排吗?”
楚年微微一笑,选择性地回答道:“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西市美容院的掌柜楚年是也。”
众人更加沸腾了,他们显然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一个生意人怎么上来代替老师傅说书?而且还说得这样精彩?
还有,美容院是什么?西市新开的什么店铺吗?
惊奇、惊艳、惊疑......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楚年身上。
而楚年早就习惯这样的目光,自然没有丝毫地怯场,任他们随意看来。
但视线里又夹杂着一道特殊的视线。楚年越过一道道的视线,轻而易举地迎向这一道特殊的属于江自流的视线。
江自流一错不错看着台上的楚年。
台上明烛灿烂,楚年耀目如星。
江自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楚年。或者说,他从来不知道楚年还有这样的一面。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楚年知道江自流此刻一定有很多的疑问,但他现在也有必须要去解释和处理的事情。于是楚年朝江自流笑了一下,转身掀开黑色帘幕,走了进去。
江自流:“......”
江自流把目光投向了罗英卓:“罗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罗英卓的脸色很苍白。他看了一眼江自流,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出喧闹哗然的茶楼,只身隐入了雪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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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沈秋寒,无话可说的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