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舟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门口，脑袋微微垂着，视线落在地上，身前坠着几缕长发。
医院白色的灯光将他的脸色衬得愈发的冷白。
推开门的动作略显机械，扶着门的手五指都紧扣在门缝上，手背几道青筋清晰可见。
陆折看着沈白舟的这副模样，无异于被抽干了灵魂的走肉行尸。
却靠着什么支撑他走到这里，但也快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陆折身形微微一动，心疼得想要过去，然而身侧响起了严棣的咳嗽声。
他哥在警告他别乱跑。
陆折肩膀僵住，余光瞥见严棣沉下去的脸色，他一动不敢动。
也就是严棣的咳嗽声，引起了沈白舟的注意。
沈白舟的睫毛像是受到了外界的惊吓，轻轻抖动了两下。
随即闻声抬起头，坐在病床上的陆折就这么暴露在了他的视野里。
陆折和沈白舟四目相对。
青年仿佛才注意到他醒来的事实。
那双漆黑的瞳眸清晰可见地紧紧一缩，然后闪着眸光就朝着他匆匆走来。
那一瞬间，即便沈白舟依旧面无表情，但是陆折在沈白舟的身上感觉到了决堤的委屈和后怕。
还有隐忍了太久的不安，那是只敢在他面前才敢释放出来的真实情绪。
陆折已经做好了要把走来的人搂进怀里的准备。
可是就在沈白舟距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时候，陆折眼睁睁看着沈白舟停下了脚步。
那驻足的举动像是被人生生踩住了刹车，又暴露了想要往前走的挣扎。
陆折不解地看着沈白舟怎么好端端就停下了脚步。
他唇瓣微动，正要问沈白舟怎么不过来了，就看见了沈白舟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以及在沈白舟的眼睛里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害怕。
不似过去沈白舟因他不见了而情绪崩溃的害怕，这抹害怕确切来说是倾向于他本人的。
……沈白舟在怕他。
意识到这个事实，陆折眼睛里的不解更甚，还参杂了不易察觉的震惊和复杂。
他不过是撞了脑袋昏迷了四个小时，怎么等他醒来沈白舟会对他有这样的情绪？
陆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昏迷的这件事情，吓到了沈白舟，让沈白舟还没缓过害怕的劲来。
但没等他印证心中的想法，门口再次响起声音：“严医生。”
陆折一眼便认出了门口的人，是沈白舟的心理医生，对方看到他明显愣了愣。
“陆先生，您醒了。”女医生朝着陆折友好一笑，“也幸好您现在醒了。”
或许是沈白舟这个当事人在，女医生没有把话说全，而是将原本要给严棣的报告给了陆折。
陆折往报告上随意的一瞥，就认出了这是沈白舟的心理检查报告。
“接下去的事情，就需要您帮忙了。”女医生依旧没有把话挑明。
但是陆折已经懂了。
这是数次心理检查后，他和女医生无意中形成的一种默契。
接下去，他就要靠这份报告上记录的事情，找准方向去安抚沈白舟。
陆折没有回应女医生的话，两人早在对视中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女医生的任务完成了，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病房。
严棣在医院还有班要上，陆折既然醒了，沈白舟也回来了，可以说这里已经没有了他的事情。
女医生前脚刚走，后脚严棣就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晚点过来看你。”
“别趁着我不在就乱跑，要是被我知道你敢乱跑，有你受的。”
“霜辰等等也会过来看你，医院那里我通过话了，今晚留院再观察下，明天没事再出院，你今晚就在医院好好休息。”
陆折心思都在沈白舟身上，嘴上应得乖巧，其实带了点敷衍的意味：“我知道了，我会好好休息的。”
“我不乱跑，哥，你安心去工作吧。”
严棣认识陆折那么久，少年赶人的心思他哪里感觉不出来，但这次什么也没说，直接烦躁地“啧”了声就走了。
病房的门被关上。
陆折的视线从门上移到几步远的沈白舟身上。
他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怎么觉得沈白舟比刚才更害怕接近他了。
现在就连和他对视，再移开都带着一股慌乱。
沈白舟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头的手，都隐隐冒着一股子不安。
陆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也只有弄清楚了沈白舟到底怎么回事，他才能付诸行动。
不然茫然地去行动，也不知道会不会刺激到沈白舟。
陆折垂眸，看向刚才女医生给他的心理报告。
很快，安静的病房里就只剩下纸张翻页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陆折看完了报告里所有的内容，看到最后他就只剩下了一种情绪──
哭笑不得。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次在他昏迷后，会让沈白舟情绪失控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戴晓晓的一句话。
【小说里那么多主角因为撞了脑袋失去记忆的，陆老师醒来会不会把所有事情都忘了？】
沈白舟对他的害怕，无非是害怕醒来的他失去了关于自己的所有记忆。
而这份报告里，明明白白记录了沈白舟是如何想象他失去记忆后的模样。
冷漠，冷心。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会不要他。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又怎么会有这么让人心疼的人。
可陆折都明白，这无非就是沈白舟脑海里塑造的世界在作祟。
有时候，陆折真的很想把沈白舟记忆里过去的“自己”狠狠撕碎。
“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才能把他心心念念纵着护着的人折磨成这副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陆折深吸了一口气，揉着发疼的额头，把报告放到了一边。
几个瞬息后，他收敛好低气压，紧接着慢慢地下了床，然后朝着沈白舟走了过去。
因为是醒来后第一次下床，他还没能适应身上的眩晕感，脚踩在地上也有明显的虚浮感。
能忍着反胃感走到沈白舟面前，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了。
可他靠近沈白舟，沈白舟却有了后退逃避的举动。
陆折心一紧，用仅剩的力气直接扑进了沈白舟的怀里。
两条手臂紧紧地捆住沈白舟的腰，丝毫不给沈白舟逃跑的可能。
“傻不傻？”陆折隔着衣服感觉到沈白舟身上的僵硬。
他缓过了脑袋里的眩晕感，然后扬起脸扫过沈白舟紧绷的下颚：“我家男朋友那么没有安全感了，我怎么敢随随便便就失忆？”
“晓晓那是开玩笑的。”陆折抽出一只手，贴上沈白舟的侧脸，“人哪有撞了脑袋就失忆的，那这个世界不得乱套了。”
“而且……”陆折搂住沈白舟的脖子，整个人抱紧沈白舟，“即便我忘记了你，那肯定也是暂时的。”
“那些对你刻在骨子里和血液里的习惯，总有一天会让我重新记起你。”
为了缓解气氛，陆折带着玩笑似的，轻松道：“要是真到了那个时候，男朋友你可不能抛弃我，要好好等我想起来啊。”
陆折的前几句话，以及传递过来的体温，就像是救人于濒死之际的救命稻草。
让沈白舟所有的血液有了顺流的迹象，死去的心脏也有了跳动的迹象，感觉到了什么叫活过来。
但是陆折最后的话，真真切切地再一次把沈白舟推回了深渊，被无尽地冷意浸泡，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灰暗。
沈白舟的嗓子里又干又疼，仿佛被沙砾硬生生地撕磨着。
他不得不依靠抱住陆折，从陆折身上汲取暖意支撑着他。
或许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害怕撞了脑袋的陆折失去记忆，失去与陆折之间所有的联系。
就连陆折都这么以为。
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真正害怕的是什么。
磕破脑袋也许会让人失去所有的记忆，但对于已经失去记忆的人来说，这无非就是恢复记忆的催化剂。
那是他从始至终，仅次于失去陆折，最害怕的事情。
他不想，也不要陆折恢复过去的记忆。
人就是这么贪婪，饱尝了甜腻，却再也忍受不了一点苦涩。
还好……
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
“……你吓到我了。”沈白舟嘴里溢出的声音艰涩中带着哽意，尾音染着浓浓的颤意。
他紧紧地抱着陆折，脸埋进陆折的肩窝，身上是劫后余生的颤抖。
陆折心尖泛着疼，轻轻地抚了抚沈白舟的头发：“这次是意外，以后我都会小心着不伤到自己，再也不会吓到你了。”
“不怕了啊。”陆折哄道，“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以后也会好好的。”
“……嗯。”
-
陆折哄好沈白舟没多久就被带去做了一次检查。
陆折醒来的时候早就过了晚饭的点，沈白舟问过医生的意见后帮陆折定了餐。
陆折脑袋难受得厉害，看到吃的就莫名反胃想吐。
要不是沈白舟想着办法哄着他吃了几口，不然他估计这一晚都只有饿死的份。
沈白舟喂完了陆折，就把剩下的慢条斯理得解决了。
陆折出事后他也一直没有进过食，这会儿陆折没事了，他才感觉到一丝饥饿感。
沈白舟出去丢垃圾的时候，晏霜辰正好来看陆折。
晏霜辰的脸色不太好。
陆折知道晏霜辰和严棣一样，是被他摔倒的事情吓到了，还有一定生气的成分在里面。
就和严棣说的一样，他那么大个人了还能摔跤，一点不懂得照顾好自己。
陆折一心虚就会表现得又乖又无辜：“哥……”
晏霜辰没好气地“嗯”了一声，走近病床打量了他一眼：“感觉怎么样？”
陆折摸摸鼻尖：“还有一点晕。”
“我可怜的小折子！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要不是程酥酥突然出声，陆折都没注意到晏霜辰身后还跟着个人。
“酥酥。”陆折笑着打了声招呼，“你也来了啊。”
程酥酥一脸心痛地看着陆折额头上的绷带：“疼不疼？你脑袋都撞出了个窟窿流了好多血，快让妈妈看看咱家小折子撞傻了没？”
陆折哭笑不得：“我没事。”
晏霜辰察觉到陆折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问怎么连程酥酥都知道他出事了。
晏霜辰道：“你出事的时候，我正好带她去找你商量脚本的事情。”
陆折这才想起来自己出事前，来他家的不只严棣一个人。
而且如果没有今天发生的事，今天工作室就要和程酥酥的团队正式进行漫改了。
陆折抱歉地对程酥酥道：“抱歉，是我拖慢了大家的进度。”
“你这话说的。”程酥酥瞪了他一眼，“慢了就慢了，哪有健康重要。”
“漫改什么时候改不是改，你就好好养病，什么时候好全了再说。”
话是这么说，但是漫画发布的时间早早的就定了下来，要是拖延了后续团队会面临一系列的麻烦。
进度能尽量不拖就不拖。
陆折作为主笔，现在受伤了虽然不能立刻上岗，但是一些准备工作还是能跟进一下进度。
比如熟悉脚本，构思漫画的整体结构和画风。
于是，临近医院门禁，晏霜辰准备走的时候，他和晏霜辰要了漫改的脚本。
只不过晏霜辰过来的时候没带上脚本，包里只有一本纸质的小说例本。
没有脚本，看看小说例本也一样，就是要比脚本内容更加丰富些。
晏霜辰和程酥酥走后差不多晚上十点左右。
中途严棣下班的时候又来看了他一眼。
等整个医院楼道，以至所有病房都安静下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沈白舟见陆折完全没有要睡觉的意思，皱了皱眉：“该休息了。”
陆折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捧着手机毫无困意：“能不能不睡啊？我都不困。”
算上昏迷的时间，他可以说是睡了一个白天，现在是一点困意都没有。
“忘了医生怎么叮嘱的？”沈白舟面无表情地过去拿走了他的手机，还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是一点不给他玩的机会。
沈白舟帮他摆好枕头，小心翼翼地不触碰到他伤口的位置：“听话，睡觉。”
陆折耳朵被烫了一下，酥酥麻麻的：“好吧。但要你陪我睡。”
说着，他挪了个位置给沈白舟，顺便拍了拍空位：“快陪我。”
撒娇的意味十足。
沈白舟哪里受得了陆折这样，脱了鞋子就躺了上去，还特地注意着不碰到陆折。
陆折不太满意沈白舟和他保持距离，主动靠了过去。
沈白舟心一紧：“小心伤口。”
“知道了知道了。”少年应得很敷衍，动作是一点没敷衍，一点不顾自己的伤口。
沈白舟没办法，一边搂着他不让他乱动，一边注意着他的脑袋。
陆折靠在沈白舟的怀里，闭好眼睛：“晚安。”
“嗯，晚安。”沈白舟帮他掩好被子，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他的后背哄他睡觉。
沈白舟是想把陆折哄睡着了自己再睡。
哄了一会儿，他垂眸一看，就这么对上了一双灼灼的，没有任何困意的眸子。
沈白舟：“……”
“陆折，这是你说的晚安？”
“马上就睡。”陆折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沈白舟看了许久，“我就是想看看，我的男朋友还怕不怕我了。”
虽然沈白舟被他哄好了，但是他怕沈白舟还留着后劲。
他可不想再看到沈白舟害怕他的模样。
沈白舟的薄唇轻轻吻了下他的发顶，垂下的黑眸藏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暗涌：“不怕了。”
“睡吧。”沈白舟嗓音低哑，“只要……你不再吓我。”
只要陆折没有恢复记忆……
-
凌晨两点，陆折依旧没有困意。
他睁着眼睛看着沈白舟熟睡的模样，轻手轻脚地从沈白舟怀里挪了出来。
也许是白天神经紧绷得厉害，沈白舟没有一点被他吵醒的迹象。
大晚上睡不着，就只能找点事做。
但是他的手机被沈白舟压在身下，根本拿不到，沈白舟的手机他也没找到。
播放电视的话，肯定很容易把沈白舟吵醒，看无声电视照样没劲。
到最后，陆折就只能把小说例本拿出来打发时间。
说起来，距离上一次帮程酥酥漫改，程酥酥的小说陆折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
更不知道近期他要漫改的是什么类型的小说。
陆折怕翻书的声音吵到沈白舟睡觉，索性去了外头的小阳台。
夜间的空气带着湿气有些凉。
陆折本就脑袋被绷带绑着不太舒服，吹吹凉风反倒有些舒服，也不气闷了。
路灯把阳台照得通亮，陆折搬了把塑料椅子坐下来，借着路灯的灯光翻看起了小说例本。
陆折一直知道程酥酥在小说上那是全能型，所有的题材都能驾驭。
但程酥酥会写大男主爽文，还是让他惊讶了一把。
小说例本比正式发布的小说多了一个栏目。
例本会标注故事梗概，用几千字把故事简短的描述出来，然后配上人物简介。
要想带入进小说的角色，就要先熟悉主角的人设。
陆折找到了小说主角的简介，却让他捏着纸张的手狠狠一顿。
9月25日。
一众文字里，寥寥的数字就会显得异常吸人眼球。
熟悉的数字只会更引人注意。
挺巧的。
程酥酥给小说主角安排的生辰，竟然和他家白舟的生日是同一天。
不过，小说的主角似乎是一位修仙者。
和他家白舟同样的出生日月，出生之年却比他家白舟早了不知道多少倍。
陆折下意识就把对方的年纪，按照现今的年份计算了一把。
陆折挑了挑眉。
别人写小说恨不得把主角写得越小越好，这样才能更显主角的厉害。
程酥酥倒是一如既往不随大流，反而把主角的年纪往大的写。
竟然有230岁。
……230。
陆折嘴角翘起的弧度不知不觉就缓了下来，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停留在他的唇齿间。
他没有太过在意。
毕竟数字带来的熟悉感太过于普遍。
可如果除去数字以外，连同所有的文字将这抹熟悉感放大，陆折就不得不在意起来。
陆折皱着眉头，紧紧盯着纸张上的那些文字。
冰冷的文字描绘出的人物，仿佛不需要想象就能将对方的形象呈现在他的面前。
不单单是简单的容貌和性格。
甚至连纸张上没有描述的东西，他都知道。
比如小到对方走出门框会习惯迈哪一只脚这样的习惯。
就好像不再是纸张上冷冰冰的人物。
而是他真正见过一样，也一起相处过一样。
这样的熟悉感实在太过古怪。
甚至更古怪的是，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推使着让他更近一步去了解。
陆折顺应了这种古怪，不停地将纸张翻页，恨不得几分钟内就把一整本的小说都看完。
他想知道小说写了什么。
他想知道小说里主角经历了什么。
他想知道主角的一切……
陆折的脑袋就像被掏出了一个窟窿，夜间的凉风蹭蹭蹭地往他脑子里灌。
疼得他宛如被生生撕裂了大脑。
也疼得他眼眶发红，视线也跟着模糊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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