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呼啸着卷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破旧的床上鼓起的小包幅度很小地动了动,一只雪白的小脚丫伸出来,又很快被冻得缩了回去。
冷,太冷了。
喻书睁开眼,眼前只见隐隐月光,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冷意,随即而来的才是汹涌的记忆。
他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被哥哥找回去,却很倒霉地撞上了哥哥死对头陆行舟的车,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风顺着窗缝吹进来,身上的小被子也泛着一股霉味,好像没起什么作用,喻书动了动,才发觉自己的胳膊现在变得又短又小,分明是小孩子的模样。
他往被子里缩了缩,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都三岁了,记得事情了。不好卖啊。”一个男人的声音透过不隔音的门传进来,对方的音量丝毫没有压低,显然并不顾忌。
“才三岁而已。”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接了话:“这小孩子长得那么好看,有的是人要,你操心个什么劲儿。”
喻书想起来了,上辈子他就是被人拐卖了,一开始还好,后来买他的那对买他的夫妇自己又生了一个孩子,他的处境就很凄惨了。
外面那对男女还在交谈,喻书又冷又饿,往小被子里缩了缩,没有发出什么动静,他一定得救自己。
可惜才三岁的身体真的太弱了,没一会儿他又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做了很多梦,再睁眼的时候天还没亮,他还在那张床上,但是有点可怕的是,他的记忆好像在流失。
第一次醒的时候,那些记忆清晰地像是印在了脑海里,现在却像是罩了一层薄薄的纱。他好像会忘光的。
这下小喻书睡不着了,月光透过脏污的玻璃照进逼仄的房间里,喻书动了动身体,小被子在床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包,那个小包晃了两下,又慢慢地瘪下去。
喻书爬出来了。
他身上被换上了粗糙的小衣服,小孩子的身体真的很嫩,这衣服材质不好,也不保暖,磨得他身上皮肤生疼。
床不算高,但是对于喻书来说,还算是个挑战。
他把床上的小被子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推到地上,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试着下床。没穿袜子的脚丫看起来又白又嫩,五个脚指头试探着往下踩,可是三岁的身体实在是太短了,踩来踩去也只是踩空气。
小团子撅起来的屁股晃了晃,又把脚收了回来。
他扭头看了看床下,想着反正也不高,摔一下能有多疼,什么也没有活着重要呀。
想通了一切就简单了,他心一横,正要往下蹦,小腿却被杂乱的毛线缠住,一个用力不稳,整只小团子四脚朝天地摔在了衣服堆里。
有那么两秒,喻书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心想,还好我聪明,把衣服先推下来了。
秋天的夜凉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是小孩子,喻书有点控制不住,心里也很委屈,不过撇撇嘴,到底没哭。
他爬起来,白嫩的脚丫踩在地上,就着月光四处翻找。
屋里实在是没有什么纸笔,那对夫妻不像是会读书写字的人,家里不会有那些东西。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只已经快用完的眉笔。
有笔就行,喻书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找了小半截干净的卫生纸。他实在是太小了,够不到桌子,索性也不够了,小小一团趴在地上,就着月光,短小的手指捏不住眉笔,只能用手握着。
逃出去,抱哥哥大腿。
写完以后又想起死前看到的那张冷俊的脸,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远离陆行舟。
眉笔很粗,卫生纸很短,这些歪歪扭扭的字勉强挤在上面,像是没有规律的毛毛虫,除了他本人别人很难认出来。
夜里很凉,写完这个东西,喻书才真的放下心,把纸塞进自己的小口袋里。他扭头看了看比他还高的床,干脆放弃了,往衣服堆里一扑,把自己缩成了小小一团。
夜风吹着窗户,月光洒在衣服堆里,照着喻书小小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喻书是被人吵醒的,女人的动作狠不温柔,重重地晃着他:“醒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大大的眼睛里氤氲着水光,很多记忆变得更模糊了。他看着眼前那张略显狰狞的女人的脸,小孩子的心性占了上风,本来生病身上也难受,他撇撇嘴,眼里的泪花就掉了下来。
“怎么这么烫?”女人皱着眉,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随即脸色变得很难看,声音也大了些,冲门外道:“这小孩子发烧了。”
“什么?”男人嘴里叼着烟,一边穿外套一边探过来半个身子:“烧傻了就卖不了好价钱了,没人要怎么办,带出去看看吧。”
喻书是他们偷来的孩子,他们不敢带他去大医院,小孩子娇气,他们也不敢乱喂他吃药,只能抱出去看看有没有诊所。
好在这小孩子安静,没那么闹腾,就连哭也是安静的,不然他们也不敢带出去。
外面的天很蓝,梧桐树的叶子全部变黄了,落在地上小小的一片。喻书被那个女人抱着,心里开始思索自救的可能性。
他太小了,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小孩子哭闹很正常,不会有人把他当回事。可是他也不能扯着路人说,自己被拐卖了啊。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知道自己要离开坏人,还要去找什么人。但是是什么人呢?因为生病,脑子昏昏沉沉的,很多记忆已经模糊掉了。
女人一边抱怨,一边把他递给了男人:“你先抱着,我打电话问问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他看看。”
说着低头摆弄手机:“好不容易弄来的,可千万别出岔子。”
街上虽然冷,但是人流量很大,女人一边说,一边走到一个角落,看样子是开始打电话了。
男人不喜欢抱孩子,才抱了一会儿就没什么耐心,把喻书放在地上。许是烟瘾犯了,他手伸进口袋里四下摸索,然后对粗声粗气对喻书说:“听话点啊,一会儿就带你看病。”
小孩子看起来粉雕玉琢的,确实可爱,他看着喻书大大的眼睛,又补了一句:“一会儿叔叔给你买糖吃。”
他掏出了烟和打火机,看着喻书,心里也不由得很满意:这小孩子乖得很,又长得这么好看。就是不哭不闹的,昨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烧,不会烧傻了吧。
喻书眼里噙着泪,转过身背对着他,没搭理他。
男人也不生气,想着三岁孩子也翻不起什么浪花,自顾自地抽起了烟。
喻书好难过,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伸出小短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然后试着从口袋里掏东西。
好消息是真的有东西给他掏,坏消息那个东西太脆弱了,似乎被他掏烂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那个玩意儿,记起来自己昨天半夜好像是写了什么求生攻略。
记忆会慢慢淡去,他突然想到更可怕的问题,万一以后他也不认识字了怎么办。
这么一想就很恐怖了,他把纸拼接上,里面有些笔画被他的眼泪晕开,看起来黑乎乎的,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唯一能接上的一句话:抱住行舟哥哥。
抱住行舟哥哥?
喻书的三岁智商很勉强地试图理解这句话,过了几秒,明白了。
这是他哥啊!
可是他去哪儿抱呢。
没过一会儿,女人打完电话回来了:“走吧,去医院。发烧是小事,毁了我的生意那可是大事。”
去医院好啊,医院人多。
喻书依旧保持安静,偷偷地把刚才的碎纸又塞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他真的很难受,早上醒了也没吃东西,因为发烧,浑身上下都很疼,脑袋也晕乎乎的。可是依旧克制着本性,没有哭闹。
那对男女带着他打车去了市中心,正值早高峰,路上特别堵。不远处好像还有一个贵族幼儿园,路边停了很多私家车。
透过车窗,喻书隐隐看到路边一辆黑色的迈巴赫,车旁边众星拱月般地站了好几个人,就那么一眼,他看到了被围到中间的那个人。
看起来好像和他差不多大,但是肯定比他高一点。五官精致,只是脸上带着不属于小孩子的那种冷淡,好像没有什么情绪。
喻书隐隐有种直觉,这好像就是他那个哥哥,因为真的好熟悉,他肯定见过那张脸。
不是也没办法了,他小脑袋瓜转得贼快,得先离开这两个人才行。
“饿饿。”喻书轻轻扯了扯女人的衣袖:“饿饿。”
饶是女人心黑,在听到喻书奶声奶气说饿的时候,也没忍住心软了一下。这小孩子着实可爱,又听话。现在发着烧,早上还忘记喂他吃东西。真是可怜极了。
眼看他撇嘴想哭,女人立刻哄道:“乖啊,妈妈这就给你买吃的。”
说完给出租车师傅打了个招呼要下车,反正车堵着一时也过不去,师傅看喻书可爱,也不忍心他饿肚子,就让他们下了车。
男人又犯了烟瘾,抱着喻书站在路边,拿出打火机抽烟。
喻书的心砰砰砰跳得直快,他估算了一下和那个漂亮哥哥的距离,又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深深吸了一口气,撒丫子就跑了。
男人只顾着抽烟,也或许是觉得喻书太乖了,所以压根没低头看。一手捏着烟,一手摆弄手机,等发觉的时候,喻书已经跑出去一小截了。
正是早上送学生的时候,幼儿园门口全是家长和小朋友。
喻书跑得小脸红扑扑的,眼看快跑到漂亮哥哥身边了,怕被那两个人再抓回去,他大声喊道:“哥哥!”
小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听起来特别可爱,不止那个漂亮哥哥回了头,周围好几个家长也回头看他。
他实在是太小了,脚跟不上脑子,对上那个漂亮哥哥没什么温度的视线,扑地一下整个人趴在地上,也不知道摔疼了没有,又很快拱起身子站起来,只是这个时候眼里就有泪花了,哥哥为什么不理他。
“哥哥!”
另一边那对男女已经发觉喻书跑了,不过一个三岁孩子,他们也没慌,越慌越显得自己心里有鬼,于是他们就像所有正常的父母照看自己的孩子一样,走近了喻书。
真是救命鸭。
那些强行装出来的冷静和理智不见了,喻书呜呜地哭了起来,伸着小胳膊加快速度跑向那个哥哥:“哥哥,抱抱。呜呜呜。”
陆行舟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只小团子紧紧地抱住了腰。
他身上的布料精致又昂贵,被这小团子一把攥住,他倒也没觉得心疼。只是脸上冷冰冰的表情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坏人!”喻书死命想解释,可是嘴也跟不上脑子,最多也就只能蹦出来两个字。陆行舟垂头看他,他瓷白的脸泛着不健康的红,上面带着泪痕,黑色的睫毛因为哭过,看起来又黑又长,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
喻书对上他的视线,心里委屈极了,小声抽噎着:“痛痛。”
眼看着那对男女已经过来了,助理弯下腰,叫道:“行舟少爷?”
行舟少爷!喻书激动得热泪盈眶,抱着陆行舟的手更紧了,骤然见到靠山,心里的委屈也涌了上来。他就说他没有认错人。
陆行舟紧紧抿着唇,在推开或者不推开这个小娃娃间犹豫,接着就看到了他的眼睛,红红的,盛满了泪水,看着可怜兮兮的。
然后他就听到自己的声音:“哪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