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默默接受了这个“儿媳”的称呼,伸出右手到维诺跟前,指节修长的手指还带着水珠,贴在指尖的薄油闪着微微光亮。
维诺微微挑眉,孩子越来越聪明了,现在都知道吃完饭要擦手了。
坐在池边的少将十分上道,握起被他养得指甲盖都泛着健康粉润的鱼爪,拿起擦手布仔细把人鱼的手指一根根擦干净。
盘腿而坐的少将半垂头颅,鸦色长睫轻轻垂下,专注地握着手上的人鱼爪子擦拭,好像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宝贵的东西似的。
黑色的碎发柔顺地遮在他额前颊边,本就没什么肉的脸看起来更小了,无端让维诺看起来有种清瘦的少年感。
“好了。”黑发少将放下手中的布巾,顺势低头吧唧亲了一口人鱼的指尖,抬眼冲斯塔利一笑,“又是干净的乖宝宝啦。”
晨光披头洒下,在青年周身笼上一层金边,温柔的光落入青年带着笑意的眼底,显出一种琥珀样的深棕色。
像是深渊下的一泓浅流在少见的光下露出真容,干净、润泽、让人无法不被吸引。
银发人鱼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
这仿佛是似曾相识的画面——记忆中,父亲也是这样坐在池边,给池子里给红着眼眶母父一根根擦手指,笑着亲了母父的手背。
之后被还在赌气的母父抬手撩了一脸水。
谭遇从明白自己的身份起,就知道自己注定不会和一个人类结为伴侣,所以他并不曾细想父亲所说的“爱”是一种什么感觉。“爱”对他来说是没什么用的东西。
光是藏着自己的身份能安稳活下去,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至于更多的东西,他不敢奢望。
不过是蚍蜉撼树,想得越多、了解得越多,越感到自己的无力与渺小。
但他曾想过,如果“爱”真的能被清楚的描述出来,大抵也就是他父亲和人鱼母父相处在一起的那种气氛了。
平淡得如春溪一般,覆过大大小小的晶亮鹅卵石,抚平一切波澜,裹挟着偶然落入水中的花瓣,一起流向中央太阳星落下的方向。
在这一刻,他好像稍微感觉到了那么一点“爱”的感觉。
人鱼定定看着青年,金眸深处敛着不为人知的萌动,像是某种深埋心底的干瘪种子终于发芽一般,心底涌上来的并不是以前那种想要“占有”的感觉,而是一种想要“给出去”的冲动。
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全都给这人,甚至还会觉得自己拥有的不够多、不够好。
谭遇生来就比绝大多数人都站得起点高,几乎可以说是人鱼种族中里独一份的存在,而他自身能力也够,年纪轻轻执掌皇帝座下的直属军团的将军一职,从来没产生过类似于“不自信”这种感觉。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幸运,也习惯于自己的强大与优秀。
而现在他感觉到了那份唯独面对一个人时的怯懦。
在如此平淡的清晨时刻,维诺不过是冲他一笑,胸膛里的心脏就控制不住地砰砰乱跳,想冲破胸膛跳进维诺怀里——想把心都给他。
谭遇在恍惚间竟觉得庆幸,以前估计没什么人见到过青年真实的样子……那些人先入为主的偏见,全都将他们拦在了青年的淡漠外壳之外,没人能接触到最内里的少将。
坚韧且有过多的责任感,脑回路偶尔脱频让人接不上话,感人的气氛酝酿不过三秒就会打破,对傻乎乎的东西有种莫名的好感,更喜欢喜欢当傻人鱼的父亲而不是用人鱼发泄……
谭遇没忘记最开始在研究院见到这人时,维诺坐在轮椅上一脸的冷漠,好像下一秒不是掏木仓把研究院的负责人脑袋上开个窟窿、就是怒火攻心晕在原地,吓得那个秃顶负责人的脑门直冒汗。
他也记得在少数几次维诺当着他的面和外人交谈时,那种不由自主就武装到身上的距离感。
但这人对自己从来没有过那层透明的壳子。他接触到的永远都是那个冷漠坚硬的外壳下,像光一样柔软温暖的人。
这其中原因他也明白——在面对几乎是一张白纸的“傻子”时,维诺当然是放松的,因为那层隔绝他人的壳子在“傻子”是没有必要。
毕竟“傻子”也看不懂。
谭遇很清楚,“斯塔利”能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直接接触到那个打开壳子、露出柔软内在的维诺少将,靠的不过就是他装傻装得够成功而已。
这张白纸被维诺一手图画填色,描绘出了稚嫩的颜色、并逐渐添上了更多的线条与图案。维诺对他“飞快”的学习能力表示惊喜,并明显期待自己进一步的成长。
但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自己真的是一条什么都不懂的、被人从野外救助回来的蠢人鱼。
一旦维诺知道自己并不是如他想象的那般纯粹、自己留在他身边不过是为了借他身上的精神舒缓力量来修自己的精神核,维诺还会这样温软地对他笑么?
池里的人鱼安静看了少将片刻,抬起那只被少将仔细擦拭过的手,轻轻托住眼中还带着宠溺笑意的青年的下巴,拉到自己身前,仰起下巴温柔吮住。
人鱼修长的脖颈上,在银发遮掩间,黑金细链坠着的圆润黑珍珠安静映着淡金光华。
不会的,谭遇在心底轻轻叹息,由己及人,他若是知道自己身边有人欺骗了自己很久,不一定会生气,但以后肯定不会再跟这人走近了。
维诺大概也会如此。
一想到这人以后面对自己也和面对别人一样,疏离地点头擦肩而过,谭遇就心脏发疼。
不,他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看上的人,不管是作为人型精神舒缓剂,还是另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的身份,他都不会放手。
……
维诺被放开后还有些发愣,半是疑惑半是淡淡失望。
今天斯塔利亲他的时候,就只抿着他的唇小心啄吻了半晌,一点没往里边去。
他低头一看,手腕间挂着的,正是一条黑色夹杂着蓝色碎光的细链,带着人鱼身上的温凉体温,松松在他腕间缠了两圈。
这不是斯塔利手腕上那条链子么,之前他想取下来,还被人鱼拒绝了。
维诺一眼看过去,就见人鱼的右手腕上果然没了之前那条黑链子。
“嗯?这是什么意思?”维诺拨了拨腕间的手链,没发现有什么机巧,“斯塔利在用这条链子换我的项链么?”
“珍珠,维诺母父的。”
银发人鱼闪着晶亮的金眸,水洗过似的,闪着干净的认真。
“链子,斯塔利母父的。”
人鱼声音低沉,看着怔住的青年慢慢说道,字句间蕴含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承诺。
“维诺,是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