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深秋，莱茵星上肉眼可见的梦幻雾粉色逐渐消退，浪漫的粉色草茎变作枯黄的植株茎秆，细韧却顽强地扒着地面，风吹过的时候，高低起伏，如同麦浪一般，形成大片干黄色海浪。
轻飘飘的草茎被风不断压低又抬起来，有种残酷又腐朽的美感。
维诺有时候忙里偷闲，会和谭遇一起蹲在基地的背面，看着不远处被风掀起波浪的雾草发会儿呆，放空一下脑子，然后再投入紧张的工作中。
夏明钰准备动身出发的时候，维诺正在筹划第二次和帝国对话。
第一次谈话没有出现任何结果，但这并不意味着谈话可以就此结束。他总要敲开帝国的门，推进帝国对人鱼的生存权利和待遇的改进的。
谈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能通过对话进行解决的事最好不动用军事力量。
维诺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有些理想化，但如果能顺利推进下去，在大部分人都不受伤的情况下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不是更好么？
更何况，他知道那些看似是对立者的帝国人类，本质上也是可以转化出鱼尾的人鱼。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两人一起蹲在基地后的阴凉处透风时，维诺靠着男人的肩膀，问谭遇自己的想法靠不靠谱。男人只是侧身笑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金眸宠溺地看着他，说让他按照自己的主意做，其他的他来兜底。
可恶，谁要你兜底啊，他又不是三岁半的小孩子，没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维诺把头上的手扒拉下来扣在手里，目光注视着远方的草浪。
心中泛起暖意的同时，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无力感。
维诺知道男人的看法——谭遇觉得自己这个靠谈话改变帝国的想法，大概率是幼稚且无效的。
可能他还是多少被曾经的经验教条影响了，希求合作共赢。他觉得只要自己提出的要求合理，举证充分，国家机关就能采纳人民的意见，做出改变。
他们已经把这么多证据摆在人民面前了，难道帝国当局还能再捂住眼睛不看真相、闭住耳朵不听人民的声音，继续欺骗自己和民众么？
维诺按捺着心中一点执着的别扭，再次和帝国约了第二次会谈。
和上次一样，皇帝依然没参加会谈，帝国宣传部长坐在主位上，用一副恨不得早死早超生的晚娘脸面对维诺和所有直播间群众。
谭遇担心还会有刺杀者被派来，他想守在会议室门外，又怕会有人直接破窗进入会议室，便只能坐在维诺身边，继续当个直播间的花瓶。
只不过没人知道这个漂亮花瓶的腰间别着一把随时可以抽出来见血封喉的短刃，垂在桌子下的手里，还捏着一把静音枪。
【是绝美人鱼！贴贴！】
【上次维诺提议的几条建议挺好的，为什么帝国还不采纳？坏事不改好事不干，你们拿着纳税人的通用点，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这边刚打了鳞屑病治愈药剂，来做个反馈，谢谢维诺！谢谢海茵斯彻的大佬！真的救了我的狗命！皮肤上制冷出来的鳞片一夜之间就收回去了，一觉醒来获得了往日的光滑皮肤呜呜呜从来没觉得我的皮肤这么好看过】
【？这么快，我这边已经预约药剂了，我们星球的政府发公告说药剂明天来，我再忍一天脖子上的鳞片就好了。谢谢反馈，知道药剂有效我就安心了】
【上次谈话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推进么？这次怎么又谈话了？是我错过了什么剧情么？挠头.jpg】
【前面的放心，你什么也没错过，上次的谈话就是什么都没推进呢：）】
【熟悉的画面，熟悉的人，熟悉的宣传部长还在强颜欢笑。】
海茵斯彻协会方面严正敦促帝国尽早实施之前的人鱼复健社会化计划，尽早放弃把人鱼当成一种社会资源的心态。
宣传部长拿起稿子找到早就准备好的相关回答，一字一句回复，像个莫得感情的念稿机器，“为了尽早实施人鱼复健计划相关活动进程，请海茵斯彻组织尽早将帝国提出的相关资料准备齐全报备给官方联络人，不要耽误人鱼生存福利改进的速度。”
【好家伙，踢皮球大法！】
【帝国这波是反扣屎盆子啊。后仰.jpg】
维诺整一个大无语：“……在这两次会谈中，我方并没有看到帝国方面的合作诚意，只看到了对方想要掐住我方喉管的迫不及待。请帝国正视这次会谈，并做出富有诚意的回应。”
“有什么顾虑我们都可以开诚布公地谈，如果帝国不愿组织建设人鱼复健的基础设施，我方也可以联系相关建筑公司，来主导完善人鱼复健基础设施。”
“那么我方提议帝国能够将人鱼蛋的孵化以及抚养权益归还给帝国人民，取消人鱼机构对人鱼蛋的抚养权力，减轻帝国机构的负担。同时也能为人鱼复健基础设施的建造节省出相当一部分费用。”
【我同意！！！我已经在网上说了好久了，也去帝国人鱼机构和医院的官网上投诉了好多次，没人搭理我！我们要求独自抚养后代的权力！我不需要帝国帮我养孩子，无论是人类还是人鱼，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谢谢维诺！谢谢海茵斯彻呜呜，可算有人当着帝国高层的面说出来了。】
【我的人鱼已经在家生蛋了，但因为前期带人鱼去过医院进行产检，帝国人鱼医院的人来敲了好几次家门了，我还撑着没给蛋。请海茵斯彻一定帮我们把这个条件谈下来。】
宣传部长听到这话一愣，眼中冒出一点光来。
他的人鱼还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产了，目前还不知道是生人类婴儿还是生人鱼蛋。但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希望能够自己抚养人鱼蛋——毕竟在看了海茵斯彻组织曝光的那些视频后，绝大部分人都不再放心把人鱼蛋上交给帝国抚养。
谁知道自己的人鱼崽子什么时候就会被催熟，流落到不知道哪个畜生的魔爪下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了，人鱼一出生就会被帝国人鱼机构注射破坏神智的药剂。自己的崽子刚出生就被迫变傻子，哪个家长能忍受这个？
如果不是因为帝国一直给大家宣传的是：人鱼从一出生就注定是低智商的动物，无法有效沟通，那帝国人民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松口，将抚养人鱼蛋的权力上交给国家的。
宣传部长真想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好！从现在开始，帝国将把抚养人鱼蛋的权力下放给帝国民众个人！
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
身旁的同僚们有的推推眼镜，有的挪挪屁股，有的清清嗓子，总之就是一副意动但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的样子。
他们都是一帮懦弱的人，宣传部长自嘲地想，自己和同僚们，何尝不是一样的懦夫呢。
想法的声、想表达的观点，都在由对面那个被帝国攻击的组织在说、在做。
腕间的光脑震动，宣传部长垂眸看了一眼，眼神中的微光黯淡下来。
“请海茵斯彻组织明确自己的定位，不要以自己的浅薄见解来对帝国已经完善运行了千年之久的治国制度指手画脚，你们还没有那个资格。如果谁对帝国提出建议，帝国都要采纳，那我们是没法将这个国家持续运转上千年的。”
【什么叫刚愎自用啊，这就是活灵活现的实例。】
他的声音越念越低，头也深深低下。帝国会议室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寂静之中，唯有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跳响在耳畔，那个在心中盘旋了一两个月之久的声音越来越大，让他再也无法忽视。
宣传部长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吱”的一声，很刺耳，却意外打破了会议室让人窒息的死水局面。
其他同僚们一脸惊讶地望着宣传部长。
“你干什么！快道歉然后坐下！”坐在旁边的同僚疯狂给他使眼色，甚至偷偷伸手在桌面下拉他的裤子。
但宣传部长站起来后，俯视着仰起脸堪称一脸惊恐地盯着他的同僚们，以及他们稀疏的头顶，再抬手摸摸自己尚且茂密的头发，和屏幕中怔住的维诺少将对视了一眼，忽然感觉心情舒畅了不少。
弯腰太久了，再站起来时，还有点不适应呢。
他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在镜头前，当着上亿直播间观众的面，鞠了个躬。
鉴于他面前就是和维诺会谈的视频光屏，看起来就像在给维诺鞠躬一样。
【？？？！他在干嘛！】
【艹，真勇，站在皇帝的地盘上给给海茵斯彻鞠躬，当面打皇帝的脸是吧。就冲这个，这兄弟我认了。】
“承蒙大家厚爱，我在此向我的上级提出离职意愿，在任的这些年里，感谢领导们和同事们的关怀和照顾，领导们教我成长，同事们伴我同行，我不胜感激。”
“现在因为个人原因和家庭原因，我不得不提出辞职，抱歉给大家带来工作上的不便，祝愿我的领导和同事们生活顺利，工作上勇创佳绩。也祝直播间的所有网友，生活顺心如意。”
“我也要去追寻我的顺心如意了。”
宣传部长找到直播镜头，对着镜头露出非常办公化的笑意，礼貌致敬。碍于自己还站在老东家的地盘上，他十分惜命，对老东家礼貌客套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谢意和歉意。
然后扭头看了一眼维诺的视频光屏，这回陈恳地对维诺道：“谢谢您为大众发声，请保持您的初心。”
低头就在光脑上操作了几下，把自己的简历投给海茵斯彻的官方账号后台了。
不就是混口饭吃么，在哪儿吃饭不是吃？他又不是非得吃这口让他噎得慌的皇粮。
这一顿操作太过丝滑，给维诺整不会了，但他还是马上反应过来，点点头，“祝你后续顺利，也希望你不忘初心。”
这本来只是一句客套话，但帝国前宣传部长听了，却隐隐红了眼眶。
他笑了笑，“我的初心很简单，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给我和我的人鱼，创造一个幸福美好的家庭。”这些年，他却和初心偏离得越来越远。
好在一切还不算晚，现在找回初心，也来得及。
宣传部长离席后，窥屏的帝国皇帝勃然大怒！
临阵倒戈的叛徒！
不等他通知保卫部把叛徒抓起来，直播间里又陆续站起来两个人，对着面前的光屏鞠了一躬后，接着对直播镜头做了离职致辞。
剩下几个没走的人，坐在原位上互相看着彼此，眼中闪过惊愕和不知所措。
于是有人站起来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剩下的人有样学样，跟着离席。
没一会儿，维诺对面的谈判席都空了。
第二次的谈话显然也是不成功的。
维诺保持镇定，和直播间的网友告别。旁边的银发人鱼却是一脸瞧好戏的样子，拄着下巴微微勾唇。
呵，哈里森估计要气得跳脚了。
直播间的网友也没见过这阵仗，目瞪口呆。
【这什么会谈水平啊……谈判到一半，谈判专家集体反水。】
【所以这次还是什么都谈不出来是吧，我们能留下人鱼蛋自己养了么？汪的一声哭出来.jpg】
【漂亮人鱼在笑！他笑得好好看呜呜呜，我竟然感觉到羞耻了，被人鱼看笑话了。】
【联邦人民啃着瓜发来慰问.jpg】
那一天，皇宫的贵重瓷器不知道碎了多少。
皇帝派人去抓那些临阵逃脱给帝国丢脸的叛徒们。
但真正在直播镜头前辞职的人，都已经连夜跑路了，留下的只是那些半路离席，并没有做出辞职说明的人。
这些人抓到了也罚不重，毕竟他们没有主动提出离职，谈不上叛国行为。他们的离席行为，也解释为‘主谈判离席，他们也需要离席和上级进行沟通，避免落人口舌’。
宣传部长连夜带着人鱼，联系了朋友的一艘通商星舰，把自己和大着肚子的人鱼一起空投到了莱茵星。
没错，他要去投奔维诺了。
投递出去的简历还没有得到回信，但他在帝国范围内估计是待不下去了，皇帝反应过来第一个要宰的人就是他。
只能去投奔维诺了。
希望看在他人鱼伴侣的面子上，海茵斯彻协会能收留他俩。
他忐忑地站在星舰舷窗边，看着外面深远的黑色宇宙和无数的繁星，感觉又回到了当初毕业后面试的时候，难得有些紧张。
然后就在紧张中，看到一扇客房门打开，走出了一位……他会谈桌旁的同僚。同僚走到舷窗边，熟练又惆怅地点了根烟。
宣传部长：？你为什么在这里？？
同僚发现旁边有人盯着，夹着烟扭头一看：……？！
过了一会儿，一间房门里又走出个鬼鬼祟祟的人形，仔细一看，还是熟悉的、会谈桌上的人。
三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几秒，互相笑了出来。
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吧？
不愧是一起为帝国宣传部掉过头发拼过命的同事，反水也反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