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星的八月中旬,正是温度转凉的时候,整个繁华的星际都市被笼罩在蒙蒙细雨中,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甘甜的气息。
街上行人稀疏,有喜欢雨天的人,会选择打开防雨器,坐在街头某个长椅上观赏隔着雨雾散发着朦胧灯光的建筑物。
类似于白噪音的淅沥雨声容易让人的心情变得平静缓和。
但愿意欣赏这自然恩泽的人并不包括沃克将军,他只觉得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闹。
塞切尔最近过得很烦。
在第一军团的军部大楼里上班时,看见有人低声交谈就烦,疑心他们是不是在议论自己;看见所有人都表情严肃跟家里死了人似的也烦。
他当然清楚底下的人不想在这节骨眼儿上招他不痛快,所以才没了谈笑,但这样显得他好像很小心眼,会在意别人在他不痛快的时候说笑似的。
往日会找他闲谈的朋友也不主动找他了,即使在军部大楼里碰面,也只是表面上热情的和他打声招呼,闭口不谈之前宴会上他形象崩塌的事。
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妻子那张脸上对他掩藏不住的埋怨,塞切尔烦;看见被降职顺便全军通报批评儿子,更是心烦。
这俩人没了往日在家中对他的笑意相对。妻子曾经每天都会在他回来时走过来为他解开外套,温柔的说一声老公辛苦了,儿子回来后也会跟他打声招呼,亲昵地跟他分享日常趣事。
自从参加了今年这个见鬼的皇室晚宴后,沃克将军觉得一切都变了。
曾经让他引以为豪的温馨幸福的家庭氛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不尴不尬的冷淡相处。
妻子现在看见他回来依然会过来帮他褪下外套,但面上没了往日那种体贴的笑容,也不会趴到他身上给他一个亲密的贴面吻了。
尼克最近没去上班,整天窝在屋里不知道在做什么,看见他也不笑着叫爸爸了,眼看着整个人气场都颓靡了不少。
阳光开朗的气息一夜之间就从儿子身上褪了下去,沃克将军心疼儿子却暂时什么没办法。
塞切尔何尝不知道,尼克勒斯的降职批评惩罚,其实就是陛下对自己的敲打。
当时在宴会上对于他试图混淆军功的解释,很显然陛下和他都心知肚明,那是蒙骗傻子的场面话。
就算小儿子真的不懂事想要维诺的军功,难道塞切尔身为第一军团的将军会不懂事么,怎么会把事情闹到维诺那里?
所以说把责任推到小儿子身上,其实只是为了让沃克将军的脸面丢得不是那么彻底。
陛下显然也知道他的私心,所以明面上就当做相信了他的说辞,让人检查尼克。
结果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打着他的旗号动用过他手里的权利。塞切尔知道尼克有时会用他的人去办事,但他平时并没有去仔细了解小儿子都用人做了什么。
若是往日,塞切尔对此绝不会有不满,反而会夸赞儿子懂得利用资源优势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结果没想到半路碰上这么一出,往日利用过的资源反倒成了尼克滥用职权的证据。
沃克将军觉得虽然对小儿子有所亏欠,但尼克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跟他自己也有关系,不能全怪自己。
是以他看见小儿子偶尔阴沉的脸色后,心里自然就不痛快了。
又不是别人逼你去扰乱司法秩序,左右司法审判结果、人肉网暴网友的,你在家里耷拉着这副脸色是给谁看的?谁欠你了么?
他找了一天尼克叫到书房,和小儿子谈了几个小时。
谈话的具体内容没人知道,不过沃克将军家的仆人看见,这父子俩进书房是脸色一个比一个黑,出来的时候却又恢复了以往那种父慈子孝的亲昵状态。
沃克将军一副非常欣慰的样子拍着少爷的肩膀,说了句什么话。
曾经像是太阳一般的少爷,尼克勒斯,变得更加内敛了,他的目光里好像有某种精光似的,嘴角的优雅笑意都显得危险了起来。
仆人离书房门口有些距离,耳朵里只模糊飘过了几个零碎的字词,什么“放心”,“不会……没时间……够他忙的……”
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反正和自己无关的事。仆人也不在意,他低下头,继续专注的擦自己手下的花瓶。
……
茫茫宇宙中,星海寂静明灭。
玫瑰星系在深色的宇宙中犹如一支发光的玫瑰,大小星球周边逸散着缱绻的玫粉色星雾带。
星系边缘,有一颗不起眼的黑灰色星球,像是一场热闹华丽的聚会上,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小可怜。
M3星。
第三军团的驻星。
星球上建立的军队营地和这片坚硬贫瘠的土地是一个色系的,黑灰色的建筑很好的融入了周围环境,作为骗过视觉系侦查虫兽的第一道防线。
当然,大部分虫子的视觉很差,它们更多是用嗅觉来寻找新鲜人肉的。
仔细看去,营地之外,随处都能看见各种各样的虫兽残肢。风化的,腐烂的,半截埋进土里的——这里简直就是一座虫兽的坟场。
达斯被维诺少将派到这里后,已经有了快一周。
这一周里他认真按照少将的指示,把驻星上军营里的资源库存调查了一遍,列出了清单,并把需要及时补充的资源标注了出来,发给了帝星军部,等待他们派人运送物资。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他只要守在这边等一个月后少将过来就行。
只是他最近心中一直有些不安。
可能是维诺少将对他冷淡的态度让他不安,但仔细想想,达斯又觉得少将的态度并没有太大变化。
他对自己,对别人,一直都是那样不冷不热的。
没事的,达斯对自己说,维诺并没有再要求他去调查之前虫潮报告错误的事了,似乎是相信了军方监察部的解释——虫族出现异动。
那件事应该就这么过去了。
深夜,除了在监控室值班放哨的人,营地的士兵们都休息了。达斯坐在单人宿舍的床边,抚摸着手中包着礼带的小盒子。
过了半晌,他抬手看看腕表,光脑上散发的白光从下往上照亮了他面目沉重半张脸,在暗黑的屋内,乍一看有些渗人。
电子光脑上的时间跳到了一个整齐的字符:00:00:00,随即一个应用软件自动跳出来,在空中投射出一小片荧幕,弹出提醒:【今天,是伊恩的18岁生日】
达斯深吸了一口气,关掉了提示,打开通讯录,指尖悬在一个名字上迟迟无法按下。
【少爷】
指尖因为悬空而微微颤抖,达斯收回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湿润,接着迅速点上了那个名字,像是不想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似的。
他怕自己再等一会儿,就彻底不想按了。
光脑屏幕散发出刺眼的光亮,屏幕上显示着【正在联讯中,请稍等】。
达斯滚了滚喉结,将干涩的喉咙润湿。
还没等他收拾好散乱的思绪,光脑那头的通讯申请被通过了。
嘈杂的声音顿时传了过来,有人笑闹的稀碎嘈杂声,有杯盏碰撞的叮咚清脆声,还有有液体倾洒微弱淅沥声。
似乎对面很是热闹。
光脑投屏上显示的只有一片惨白,上面是一行冰冷的提示:【对方拒绝了您的视频通话,转为语音通话。】
“喂,说话。”
对面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达斯不知道对方现在在做什么,但似乎对方现在心情不错,声音里带着某种奇异的愉悦。
“见过少爷。我是乌列尔家族偏房分支的长子,达斯·乌列尔,祝您夜安。”达斯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小盒子,语气恭敬道。
“啪!放松点!”
“嗤,那是谁啊?”
背景嘈杂,达斯好像听到那边有人这么说,听起来距离少爷并不算远,嗤笑中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屑。
“哈,我哪儿记得,每天都有一堆无关紧要的人来找我,我怎么可能记住他们的名字?”被称作少爷的人对旁边人回道,又转而不耐烦地对达斯说:“再说一遍你是谁,找我什么事,如果我还想不起来你是谁的话,我可就挂了。”
对面响起了几个男人嘻嘻哈哈的声音,有人笑着说“乌列尔少爷牛逼,不愧是主家的少爷,就是有派头”。
达斯咬咬牙,控制着自己声音,“我是……伊恩的哥哥,今天是伊恩的生日,我想和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哦,我想起来了,是你啊。”少爷懒散地笑着,回道:“之前你还求过我,让我在伊恩生日的时候,允许你给他打个电话,说几句话吧。”
“是的。”达斯低声道,不断告诉自己要忍耐,“感谢少爷的仁慈。”
“哈哈哈,原来是你哥哥啊,我说呢,怎么突然紧张了,放松点!”光脑那头,带着恶意的调笑声瞬间爆发。
“怪不得,小伊恩紧张了,是不是很久没见哥哥了啊?”
“你说吧嘿嘿,伊恩就在旁边听着呢。”
达斯皱着眉,心里越发不安,他听见三个陌生的声音在旁边了,这群人是在做什么?
少爷的声音又响起,“说吧,伊恩在呢。”
看来是不打算让他们兄弟俩单独说话了。
达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温和一些,目露柔软,“伊恩,生日快乐。”
光脑那头除了嘈杂的背景音,没有别的声音。
达斯紧张的攥了攥拳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手心汗了,他胡乱在裤子上擦干净,“今天是你的18岁生日,希望你健康快乐,哥哥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对面依旧没响起弟弟的声音,但达斯听到了啪啪撞击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手抽打什么。
达斯继续说:“父亲和母亲也很想你,我们都希望你能……”他顿了顿,用了个最简单质朴的词,“好好的。”
“哈哈哈小伊恩,不谢谢哥哥么?不知道今年的生日礼物是什么,你会期待么?反正我挺期待的。”
“嗨,这位哥哥,别担心,我们在给伊恩举办成人礼生日宴会呢,这边热闹得很,伊恩也玩得很开心。”
“嘿嘿嘿放心,他会很快乐的。”
达斯皱眉,没觉得那个生日宴会有多好。他依旧没听见弟弟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旁边几个人在场,伊恩不好说话。
“伊恩宝贝,哥哥祝你生日快乐,你要说什么来着?”达斯听见少爷的声音,漫不经心的,像冰冷的蛇从脚后跟划过,让达斯心生厌恶。
不过他本来就够厌恶少爷的,也不差这么阴阳怪气的一句了。达斯现在只想听到弟弟的声音,确认他还是安全活着的。
过了几秒,达斯听到一句断断续续的话,带着哭腔,和大口喘息的声音。
“谢谢哥……哥……呜……”
那声音倔强地想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像是被酸涩的泪水浸透了、染上了血,在无形的大手中被拧得七零八落。
“不用谢!一直绷这么紧,小骚货,哥哥都给你了!爽!”
“哈哈哈哈给人留点面子好么!”
在达斯反应过来前,他就一把挂断了通讯。
室内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手中的礼物盒滚落在地板上,不知道落在哪里。
即使睁大了眼,眼睛所视之处也是一片漆黑无光。
寂静的深夜,那黑暗中好像潜伏着一条凶恶的怪兽,腐臭的利爪禁锢在他身上,垂涎三尺,将达斯寸寸淹没,无法呼吸。
心脏疼得剧烈,眼泪在大脑意识到之前就溢出眼眶,身体在极度愤怒下微微颤抖。
能不能任性一次?
他真的很想,很想,很想杀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