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月末的一天,磅礴大雨洗刷着这座城市。
裴宴时一下课就跑去秦炽班上。
他的养父吴招华的单位发了张动物园的门票,他又软磨硬泡未央巷的一位邻居叔叔让他进伞厂当了一天的流水线工人,用日结的工资再买了张门票。
他想约秦炽周末一起去动物园。
到了秦炽班上,他们班同学说他已经走了。
裴宴时于是去秦炽家里找他。
到了未央巷,他才追上秦炽。
少年撑着一把黑伞,走在雨幕里,刚抽条的身形,那背影瞧上去孤高又孑然。
裴宴时遥遥喊了声:“秦炽!”
前面的人脚步顿了下,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裴宴时又喊了声:“秦炽!”
还是没反应。
裴宴时知道因为自己前段时间和秦炽敞明心思,导致秦炽有些生气,但后来他对自己的态度已经缓和很多了。
照理说不会平白无故不理人。
裴宴时有些纳闷,也不顾泥水溅得鞋子、裤腿脏兮兮的,追上去:“秦炽,你听见我叫你了吗?你怎么不理我啊?”
凑近了,他干脆把自己的雨伞收了,钻进秦炽的雨伞下,顺便问着:“是不是雨太大,盖着我声音了?”
人已经近在眼前,装聋作哑是不可能的了。
秦炽停了下来,侧身:“有事?”
眼神冷,嗓音也冷。
裴宴时愣了下,问:“你是不是还生我气呢?”
秦炽没答。
“应该不是气我吧,你让我最近别找你,我都忍了好多天了。”
秦炽漠然地抬了下眼皮:“怎么不继续忍下去?”
“那你说让我等你找我,也不见你来找啊。”
裴宴时踅摸着秦炽的表情,感觉他心情似乎不太好,心说自己说话得注意着点,别一个不小心踩到逆鳞了。
这么想着,裴宴时从口袋里摸出来两张票,夹在指尖在秦炽面前晃了晃:“吴叔单位发了两张动物园门票,周末咱俩一起去动物园呗。”
秦炽:“没兴趣。”
“不是你之前说的想去动物园看猴子吗?这怎么又没兴趣了?”
“每天看你像个猴子在身边上蹿下跳就够了,去动物园?没那个必要。”
“……”
裴宴时不喜欢别人对自己说不好听的话,但如果那个人是秦炽,他倒也没那么容易上来脾气。
他甚至还笑着说:“我可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喜欢猴子。”
见秦炽还是不理他,裴宴时很快就把别踩逆鳞的自我警醒抛到了九霄云外,下意识又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俏生生道:“你说我像猴子,四舍五入我就当你是喜欢我了。”
这话是真说错了。
在他出口的瞬间,秦炽的脸顿时更冷了。
如果裴宴时有留心,就会发现秦炽的神情里带上了明显的嫌恶和反感。
但他这会儿进入到喜欢不喜欢这个话题,就把自己给陷进去了。
毕竟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自己和秦炽之间的关系。
于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的秦炽是真的不想看到他,也不想听他说话。
裴宴时又想到什么,眼睛里都染了笑,他自顾自地说:“秦炽,我昨晚做梦梦到你了。”
秦炽冷瞥了他一眼。
裴宴时说:“就那种梦,男生都会做的。”
秦炽还是没说话。
裴宴时没长眼,还进一步说道:“就……我把你压在身……”
秦炽终于忍耐到了极限,厉声打断他:“裴宴时!”
“我在啊。”裴宴时答了一声,见秦炽气得眼皮子都在抖,当他只是寻常的羞愤,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刚才那句话忽略了秦炽作为一个铁汉男生的尊严,于是他又颇好商好量地开口,“哎呀梦是这么做的没错,但上下这个问题,口头计较没什么意义,实践后再一较高……诶诶诶诶诶!秦炽……你、你干吗?”
他这下是把逆鳞给踩到地心了。
话都没说完,突然被揪住衣服领口,秦炽单手把他揪到靠墙的地方,然后猛地撒手一搡。
“干什么?”秦炽几乎是恶狠狠地说,“让你闭嘴。”
裴宴时背后咚一下撞到墙,他没介意,只是抬眼的时候,撞上秦炽比平时寒凉百倍的眉眼,心中微愣。
“你……”
他才出口一个字,又被秦炽打断了:“裴宴时,你别恶心我了。”
裴宴时慢吞吞地:“你什么意思?”
短暂沉默。
“什么意思?”秦炽冷淡地看着他,须臾又转开脸,那副表情和后半句话妥妥对应,“恶心同性恋的意思。”
裴宴时指尖一紧,手上的票被他蓦地攥皱了。
这话有点让他急火攻心,但他忍住了:“你说认真的?”
“你觉得我像在跟你说笑么?”
“可是上回我亲你的时候你不是这反应啊。”
他们亲过两回。
第一次是裴宴时想剖白心思,结果一个冲动,身体先行,突袭强吻。
第二次,是秦炽让他冷静一段时间,想清楚了“是要兄弟还是要谈情说爱”后再来找自己,后来裴宴时说自己想明白了,再次登堂入室,谁料半途,裴宴时故态复萌、故技重施,又吻了下来。
而这一回,秦炽并没有推开他。
不仅没推开,两个人还滚做一团亲。
之后,秦炽留给他一张字条,说最近先别见了,等自己找他。
此刻裴宴时一提,秦炽自然就想了起来,顿觉恶心欲呕,觉得自己当时简直是被猪油蒙了心。
秦炽厌恶地说:“那天就是他妈的见鬼了,总之我现在非常恶心你这种人,恶心同性恋!行了吗?”
“……”
裴宴时的表情淡了下来:“好一个见了鬼,可我不信,你明明就……”
他顿了顿,说:“除非你再说一遍,说你讨厌我、恶心我。”
秦炽看着他,过了片刻,一字一顿,重复道:“没错,我就是恶心同性恋,恶、心、你。”
裴宴时心中被刺了一下。
“这就是你这几天不见面想明白的事情?”他知道秦炽口是心非惯了,到底还是挣扎了一下,“我不信。”
秦炽嗓音冷而绝情:“信不信你都给我滚。”
“……”
裴宴时盯着秦炽看了会儿,秦炽脸上那副对着自己流露厌憎的表情始终不曾变换。
裴宴时被狠狠刺痛,但他克制住上头的火气,还算冷静,往前走了一步,揪住秦炽的衣领:“所以,上次的事儿,你玩儿我?!”
*
那一年,他们才初三,还有半个来月就中考。
不过是半大的少年,个子刚刚拔节,声带还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暗哑。
裴宴时比秦炽大个把月,发育期也早了个把月,所以那时的他,比秦炽高出半个头。
他拽着秦炽的校服领口,几乎是居高临下地瞪着秦炽。
“我玩儿你?”秦炽把手里碍事的伞丢了,抬眼回视裴宴时,“你搞错了吧裴宴时,这几年是谁缠着谁,用我提醒你吗?”
“……”
他故意剜裴宴时的心,将这几年他们有意避而不谈的旧事从记忆深处挖出来。
“五年前,你就该滚出我的世界了吧?”
“我爸是因为什么死的,要我替你回忆一下么?你是怎么有这个脸再倒贴回来的!”
“砰”的一声!
裴宴时的怒气一瞬爆发,一拳砸在了秦炽的下颌上。
这一拳力道十足,秦炽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后背撞上了巷子里堆放的废弃钢材。
金属尖角扎进皮肉,他疼得闷哼一声,看向裴宴时的眸光依然锐利。
裴宴时这下是真被激怒了,他不再克制,语气带刺地还击:
“多少年的剩菜拿出来回锅你也不怕给自己吃坏了?别拿你爸的死来说事,我裴宴时要是能被这事儿困住,三年前也不会赖回来找你。”
“谁给的机会让我缠着你,是你自己吧?”裴宴时讽刺地说,“你也算是用了我几年,就因为我喜欢上了你,就因为你恶心同性恋,现在你回过神来了,你觉得无法接受了,所以打算一脚把我踹开是不是?!”
他说着,还是不愿相信,再次上前,又一次揪住了秦炽的衣领,恶狠狠地,做最后的确认。
“是这样吗?”
秦炽冷眼看他,咬着字,慢吞吞地:“我说是,”
扎刀子似的,吐出最后几个字。
“所以你,能滚了吗?”
*
裴宴时自幼就是个有些骄纵、自我的人。
父母出事后,一段颠沛而狼狈的时光让他稍稍收敛了些。
但这种收敛在之后慢慢变好的日子里又渐渐付之东流。
他变得越来越只能接受好的东西,不太能允许别人作践他、踩低他,否则他必然要睚眦必报、还之彼身。
对亲近的人容忍度会高一些,但忍耐阈值并不是没有上限的。
所以,面对秦炽的厌憎、叱骂,以及和之前前后不一的态度,他终究是被惹恼了。
这场瓢泼大雨下的决裂在弩张的气氛下,很快就陷入了破不开的死局。
在秦炽再次让他滚后,裴宴时彻底无法再忍。
他撒开秦炽的领子,抬脚便踹在了秦炽的腹部。
秦炽被踹倒,身后的废铜烂铁散了架,哗啦的声响被偌大的雨声盖过。
秦炽从不是由着别人欺压自己的人,他不弱,相反,要论动手,三个裴宴时加在一起都打不过他。
他父亲秦勤是名消防员,小时候放学他没少往消防营区跑。秦勤带着自己的队员训练的时候,秦炽就小萝卜丁似的依葫芦画瓢在边上效仿他们的动作、姿势。
秦勤还教过他不少格斗擒拿的技巧。
裴宴时连着在他身上来了两下,秦炽没那么大肚量。
他起身,拳头朝着裴宴时就挥了过去。
两个少年很快便扭打在了一起。
雨依旧很大,豆大的雨点就像他们挥向彼此的拳头,又密又快。
他们浑身湿透,胶着缠斗。
雨水、血水,混在一起,冲刷进未央巷窄仄的沟渠里。
最终是秦炽占了上风,裴宴时闭着眼,等着拳风再次扫向自己。
但秦炽停了下来。
他们都累了,没了力气,瘫倒在地。
最后,秦炽又重复那个字眼:“滚吧。”
裴宴时手肘撑地,慢慢站了起来,他那双凤眼被雨水淋得几乎要睁不开,但他还是竭力掀开眼皮,眼眶血红地盯着地上的秦炽。
“之前说好一起上一中的,你记住,是你食言了。”
裴宴时说完这句话后,摇摇晃晃地往巷口走去。
没走两步,就听秦炽在身后给了回应。
声音低哑、微弱,却无情、冰冷。
他说:“我从没和你约好,那是你一厢情愿。”
裴宴时闻言,脸上仅有的一丝血色褪去,他苍白着一张脸,扭头,转身,返回。
然后,对着地上的秦炽又狠狠踹了好几脚。
“秦炽,你够狠。”他咬着牙,忍住俯身掐死地上的人的冲动,切齿道,“我他妈再腆着脸找你我是狗。”
像是还不够。
不够抵这一场被打碎的自尊和骄傲。
于是他走着走着,又回过头,自以为够决绝地,补充了一个期限。
“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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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一段回忆,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往事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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