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宴时没回答秦炽的问题,他走到秦炽边上,背往后边的墙上一靠,伸出手:“给支烟。”
秦炽扫了眼他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在眼下这脏乱差的环境里,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秦炽抽回视线,反问:“你自己没有么?”
“抽完了。”
“……”
秦炽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或者说是懒得分辨,他从口袋里摸到自己的烟盒和打火机,一并丢了过去。
裴宴时接住,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咬在嘴里。
然后,把烟盒和打火机丢回给秦炽。
秦炽单手接过,另一只手刚抬起,准备摘下叼在嘴里的烟弹弹烟灰,裴宴时突然侧身凑了过来,烟头贴上他的:“借个火。”
“……”
火星子忽明忽暗,从这头灼向另一头。
裴宴时的烟头很快燃起了猩红。
他坐回去,抽了一口,吐着烟圈问道:“我刚听人说了,报警挺及时的,火怎么会烧得那么快?”
自再见面以来,秦炽难得从裴宴时嘴里听到几句正经话,这会儿听他问起这个,还有点诧异。
秦炽回答:“疏通消防通道浪费了不少时间。”
说完这句,他沉默片刻,才继续道:“四楼,也就是最开始起争执的那家,里面的汽油量太大了,煤气罐还炸了一个,很快就形成了局部的立体燃烧。阳台的火顺着窗帘往五楼走,五楼的住户是个个体户,平时就在公园里摆摊,卖些小玩意儿,其中就有氢气球。我们刚到小区门口,还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眼睁睁地看着五楼发生连环爆炸。刚才火调的同事初步勘察了现场,五楼不仅有大量氢气球,房主还储放了三个氢气罐。”
裴宴时想到那个跑上去救人再也没有下来的男人,下意识开口:“那死伤人数……”
秦炽说:“7个。”
又补充完整:“死了7个。”
最开始发生争执的两女一男、救了小孩的男人、隔壁那栋楼轻生的女人,还有……
裴宴时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数着,等秦炽回答他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无意间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还有一对老夫妻,那对老夫妻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其中一个还要坐轮椅。”秦炽说,“至于那个救人的男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弹了弹烟灰,才继续:“他不只救了小孩,他跑上去后,还救了很多人。刚才,我们找到他的遗骸了,就和那对老夫妻的一起。如果没有那些氢气球和氢气罐,他们可以逃过这一劫的。”
裴宴时很久没说话。
还是秦炽先开了口:“你不回么?不是出差了一天,不累?”
“你比我累,不是也在这坐着。”
“我比不上你金贵,我习惯了。”
“……”
裴宴时觉得自己回去也睡不着,所以暂时还不想回去,于是又问:“听说你们消防员有受伤的,没事吧?”
“有几个。”
“说是还有个队长。”
“嗯,黎盼鸿。”秦炽说,“不过还好,他就是被煤气罐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从云梯上轰了下来,不到三层楼高,身上佩戴的保护措施也到位,没什么大问题。”
又是一阵沉默。
秦炽虽然没什么困意,满身疲惫却是真的,这会儿两人安静下来,他挺想轰人的。想想又还是忍住了,一来裴宴时那张嘴今天还算老实没犯贱,二来他也不想因为主动轰人把裴宴时烦人的一面给激出来,索性放任裴宴时的存在了。
这么多年,秦炽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火灾现场,已经不那么容易因此联想到父亲的牺牲。但他忘了,裴宴时不同。
裴宴时太久没见过烧得这么大的火了,更何况,这场大火里,汽油、烧死的父母、被救的小孩、因救人而牺牲的男人……这些和裴宴时家中幼时的那场火灾,重叠元素太多。
裴宴时没法不联想到自己,联想到父母和妹妹,甚至,联想到秦炽的爸爸。
与本身的性格有关,也与父亲死前留下的那部扔出窗外的手机里的那条短信有关,一路以来,裴宴时都很坚定地朝前走着,从不顾影自怜,也从不曾回头。
只是,偶尔一个人的时候,偶尔感觉到孤独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地想,为什么会有那场火呢?
是人为?还是偶然?
如果是偶然,那父亲为什么正好在发生大火的前一天从加油站带了那么多汽油回来放家里?
如果不是偶然,那为什么又找不到丝毫人为纵火的痕迹?
父母感情好,平日里他们几乎从不起争执,不可能因为感情问题产生矛盾不惜纵火想要全家同归于尽。
父母的人缘也不差,在外广结善缘,从不与人结仇,不至于招来这么恶毒的仇家想要拿走他们一家人的命。
所以裴宴时一直都想不通,这场大火为什么就发生了?又为什么刚好发生在他们家?
这么想着,他便下意识地、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问出了一句:“我爸为什么会带回来那些汽油?他……”
裴宴时声音有点小,周遭又吵闹,秦炽没太听清,他转过脸,脖颈微仰,问裴宴时:“你说什么?”
裴宴时刚要重复一遍,突然,旁边那栋楼里传来熟悉的大吵大闹声。
伴随着一道哒哒哒快速下楼的脚步声,先前那个闹事的男人从楼里冲了出来。
他出了楼,那双鼠眼四下扫了一圈,先是看了一眼远处靠墙躺着的一排消防员,最后定格在了更近一些的,正坐着抽烟的秦炽身上。
这傻逼,刚才隔离线一撤,裴宴时看到他首当其冲就往楼上跑。
联想一下之前民警架着他时他瞎嚷嚷说的那些话,可以说,这人揣得什么坏心思太显而易见了。
这会儿又跑下来,手里还抱着个铁皮盒子,十有八九是要把坏心思付诸实践。
果然。
下一秒。
男人就拉起一张地痞泼皮的脸,开始有的放矢地碰瓷了。
他像一个极其擅长碰瓷的惯犯一样,大着嗓门,企图先吸引一波围观者:“邻里邻居的过来看看!大家快过来看看啊!消防员不做人,打着灭火的幌子,偷我家放在床底下的现金!”
有人听到他的话,好奇地伸着耳朵朝这边聚拢。
男人的语气更夸张了,他还特意把自己手里装着现金的铁皮盒子给围观的人看:“五万块的现金啊!你们看看,就剩这么点了!火真的烧了那么多吗?他们真的没有乘机顺几张揣自个儿兜里吗?我不信,消防员肯定拿我家钱了,他们肯定拿了!”
铁皮盒子里,散装着一堆人民币,有的完好,有的烧焦了边角,有的烧得只剩下边角。
围观的人扫了一眼,纷纷叹息。
这样的损失,很容易引起寻常百姓的共情。
有人不分青红皂白,愤懑不已,很快站队,说现在的消防员素质可真是差,表面说着为人民服务,背地里却搜刮民财。
有人将信将疑,暂时保持中立,等着看消防员如何自证。
有人悉知男人的品性,说他就是专门碰瓷的,明摆着想要讹消防员。
其中质疑消防员的人,很快爆料说刚才在顶楼有消防员揪女人衣领子,还把人脑袋摁在墙上威胁,然后指着秦炽,说就是他。
这个爆料一出,经人一附和,那些中立的,甚至是原本偏向消防员的人,立马变得震惊、犹疑。
男人闻言,眼睛里闪动着兴奋又狡黠的光,他指着秦炽:“是他!就是他,我就是被他拖在地上,从四楼拖下来的。”
他愤愤然:“四楼啊,我背现在还疼!可他们是消防员啊,消防员是公职人员吧,是为咱老百姓办事儿的吧,暴力执法这么随便的吗?!”
“这样的人当消防员,我问你们,你们信得过吗?”
“我是信不过,所以我说,我家的钱,就算倒霉被烧了,我也不信烧得只剩这么点,一定是他们消防员之间串通私拿了!操他妈的,一群恰公粮的蛀虫!”
不得不说,这男的借题发挥的本事挺绝,围观的人听着他这些话,又倒戈了一波,议论声更大了。
裴宴时一看秦炽那抽着烟漫不经心的样儿,就知道这样的场景他应该是身经百战了,心里边有底。
但裴宴时还是没太忍住,他把夹在指间的烟咬嘴里,往前走了一步,一副房主本人验收保洁阿姨卫生清洁成果的模样,抬起白皙修长的手指,纡尊降贵地,眉间轻皱地,浅拨了下男人肩侧的衣服。
“把你拖地上?四楼?拖下来的?背还疼?”
他语气里似是而非地带着几分同情,男人被他拨得有点懵,一时不太确定他的立场。
“是啊!很多人都看见了,就是他把我从楼里拖出来的!”男人指了指身后的单元门,寻求现场观众的认同,“你们看到了吧?就这个门,我就是被他拖着从这个门出来的。”
被问的观众也不确定:“是吧。”
“好像是。”
“没太注意。”
……
模棱两可的记忆,被人歪曲起来总是异常容易。男人闻言,心里越发得意,他刚想趁热打铁一番,裴宴时的声音却比他先一步响起。
“真的么?”裴宴时扬了下眉,“我看你衣服后背挺干净的,被人从四楼拖到一楼,背部着地的情况下,背上还能不染尘埃,你有点厉害啊。”
男人愣了下,趁着围观人群还没太反应过来,立刻说:“我上去换了衣服的,你什么人,你刚一直和这个消防员站一块儿,你俩还说话了,你们是一伙儿的吧!”
裴宴时自动过滤了男人后半截话,他学着刚才男人的样子,冲着人群说:“你们看到了吧,刚才他被警察拖走,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人群依然是金鱼记忆。
“好像是这件。”
“是吗?”
“我记得是深色的,他现在穿的黑色,那应该是没换。”
……
裴宴时也来了个趁热打铁:“可不就是。谁家里着火了钱被烧了不着急下来讨说法啊,你还能抽空换个衣服,既然有这悠哉劲儿,你现在又着个什么急?”
男人张嘴刚要反驳,裴宴时没给他机会打岔:“哦,就算你爱干净想换个衣服下来,好让自己在表演这出敲诈戏码的时候在人群面前看起来光鲜一点,那你怎么就忘了擦擦脸呢,你看你这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刚从锅炉房……哦不,火场里灭火出来的。”
“……”
男人脸色涨得通红。
当然不是因为羞愧,完全是被气的。
围观的人里本来就有人一直在科普这男人的烂人品,现在被裴宴时往另外的逻辑上一带,大伙儿几乎是彻底反水了。
再不济,也是两头立场都不站。
男人企图解释,但不论他说什么,也没人听了。
人群渐渐散去,男人仿佛看见,自己原本唾手可得的人民币,也跟着散去了。
怒意如火一般烧了上来。
都怪这个搅局的人,都怪他。
男人恼恨至极,恶向胆边生,他把手里的铁皮盒子一扣,手高高抬起,对准裴宴时就要砸过去。
一只手突然从旁边横了过来,扣住他的手腕。
那只手的主人用另一只手摘下嘴里快抽完的烟,弹了弹烟灰后,将烟头抵在一侧焦黑的墙壁上,摁灭,然后说:“你敢打他,可比讹我们的后果严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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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好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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