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般的低语又在安菲耳畔回荡。
“你要相信他吗?”
“要相信吗?”
“不论……”
温热的眼泪沿着手指流下, 他却不知道,所谓的“相信”,到底要指向什么。
也不知道, 究竟是什么样的抉择, 才会用发自直觉的信任作为赌注。
可那熟悉的——冰冷无常的力量轻轻触碰他本源的一霎, 尘封的记忆蓦然洞开,过往场景恍然浮现眼前。
明明是乍然想起, 却熟悉到无法再熟悉。仿佛他曾在漫长的岁月里回忆这一刻,一遍又一遍。
这是在永昼创立不久后。
那时候,曾破碎的许多世界都被他收取, 合拢融合成一个统一的世界, 兰登沃伦也已具雏形, 所有能复生的都得以复生, 但新的法则还亟待建立。
他站在神国的上空,画家在他身侧。
下方,环绕神国的海洋上飓风不止, 浑浊的海浪汹涌呼啸,滔天巨浪一次又一次拍打着脆弱的海岸。
天空阴云密布,雷霆不止, 地面震颤崩裂,人们四散惊逃。那时萨瑟还是没长大的少年, 瑟缩着贴紧巨树的躯干。
漆黑的裂缝隐约遍布整个世界,永昼即将分崩离析。
画家闭着眼, 感受那恐怖的震颤。
“压不住了。”画家说, “这么大的世界, 力量太繁杂, 相互冲突, 不能不毁灭。但你不能再付出本源了。”
他没说话,画家低声道:“……离开吧。我会永远追随你。我们去拿那些更高的力量来补充你的本源,学会更多使用力量的方式,到那时候……我们再来重建你的神国。”
他看着暗隙与裂缝在自己的国度肆无忌惮生长蔓延,看见神国的边缘崩陨,落入无边的永夜。
就像每一块碎片都要奔向毁灭。他在废墟上重建的国土也未能幸免。
是因为他收拢的力量还不够多,不足以支撑那已制定的完美无缺的规则。
他本源的力量纵然一直在往更高处攀登,此时也过于孱弱,不足以镇压暴涌的力量。在少年时代,他就更擅长意志而非力量。
画家在说的是唯一明智的道路,要他再度背弃自己的国度和子民……
他闭上眼,意识沉入力量的世界。
“不要这样……”画家在他背后喃喃道。
他睁开眼,周围一片寂静,画家的挽留声已经远去了。眼前的世界支离破碎,像不可挽回的宿命。
离开它,在永夜中寻找更高的力量,注入自己的本源,成为更为强大的神明,再来尝试建立新的国度。
然后,它会再度破碎,他也再度离开。
一次,又一次。
就像——
他看向自己的本源里,那些支离破碎的银色碎片。
就像他曾在这岑寂的世界里,一次又一次将它拼起,再目睹它重新化作纷飞的雪花。
寒夜里,没有哭声,可霜白的冰棱早已在灵魂上结满。
他一生都在经历离别,而不曾重聚。
目睹毁灭,而从未见证新生。
四周又是一阵剧烈的动荡,混乱失序的力量朝他逼来,如同刀割过脸颊。
他今日还有别的选择。
——将最后的本源力量注入其中,令它维持暂时的稳定。
然后他永葬此处。
再之后,画家的有生之年,或许会为它找到新的君主,或许不能。
抉择还没有做出,但本源已经做出本能的反应,他习惯了,下意识已经做出选择。
丝丝缕缕的金色已从他身上升起,散入永昼中。
那些力量去往的地方,□□会平息,裂缝渐渐弥合。
而他的意识,渐渐跌入无边的黑暗。
见过了许多死亡,真正的死亡会是什么模样?
死亡会像母亲拥抱孩子那样拥抱他。
忽地,有风吹过他身畔,耳边传来温和的声响,是永眠花的长瓣在风中摇曳的声音。
安宁的、绵长的永眠花气息像温柔的海洋一般环抱着他。
仿佛忘却一切痛苦,他在这气息中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还面临着那个行将破碎的世界。
在他身畔簇拥着的也不是雪白的永眠花。而是那些寒冷的、银色的碎片。
它们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本源,环绕在他周围,在虚空中缓缓浮动。记忆中,这是它们第一次主动做什么。
他伸手触摸离自己最近的一片,声音带笑:“你……”
那碎片却轻轻飘远了。他以为它也要消散,却发现它是要飘向那片混乱的海洋。
他忽然知道了它要做什么。
“不要……”他喃喃说。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过流泪的感觉,但泪迹在脸颊滑下,片刻的温热后全是冰凉。
风刮起漫天永眠花瓣。
银色的碎片像一场雪坠向永昼。
他残存的本源力量随主人一同剧烈颤抖。
他伸手抓向碎片,声音里全是惶然和委屈:“不要……离开我。”
“你答应过……”
没有人回答他。
从第一片银色落入永昼,暴i乱的力量就寂然伏下,噤若寒蝉,不再有任何动作。它们是被震慑的叛臣,指向他们的是神明的长剑。
最后一个碎片在他身侧轻轻停留。那一刹那,像是有人抬起他的右手,轻轻吻过手背与指尖。
然后,那碎片像春日的最后一只蝴蝶,被风刮远,落入永昼中,和那些力量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了。
寂静的世界里,只留他和永昼。
在他生命的前十几年,他以为自己的一生是那片雪白的永眠花。
后来才他知道,命运是一把握不住的流沙。
在他手中,一粒都不会留下。
当他再度在现世中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动乱已经消弭。那时的画家讶异地看向平静如初,甚至比以往还要坚固百倍的永昼神国的大地。
“你做了什么?”画家看向他,却在下一刻收声不语。
良久,画家说:“……你在流泪。”
残破的骑士头盔,再度被他抱在怀中。
画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向他问起这头盔的来历。
这一次,他终于回答了画家。
“这是我和他第二次分别。”他说。
“第一次是生与死将我们分开。第二次是……他再也不会回来。”
一只白蝴蝶轻轻停在他的肩畔。他看向神国,看向兰登沃伦。
重归宁静的大地上,在风里,万物生长。风也吹过他的头发,曦光落在神殿的顶端。
“但他将永远……与我同在。”
他捧着那头盔,最后低头,闭上眼,让自己的额头与它相贴。
像一场漫长的吻别。
再后来,他又去往了永夜。他要一直往前走,不能回头。
过往在安菲眼前缓缓消散,骑士头盔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犹在指畔。
忽然有人感觉,那股压抑而恐怖的力量正在缓慢收拢,离开了他们的头顶。他们终于可以呼吸了。
当那力量被完全收回的时候,郁飞尘的目光也缓缓落到了实处。他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但是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克拉罗斯还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时间已经悄然走至三十秒,荷官即将判定胜负。
郁飞尘看向荷官托盘上的金玫瑰,姿态在漠然中微带散漫,然后他抬眼看向安菲。
眼瞳里似乎终于出现一丝属于活人的气息,先看向金玫瑰,又看向君主,似乎在示意,它是你的了。
所以,不要再哭了。
安菲好像隔着一层雾在看他。
那天从君主棋的场地出来,远远还能听见主办方哀嚎着控诉说要去神殿举报有人操作赌局的声音。
那时候正是傍晚,从圣城回神殿的路很长,晚霞金红。
不经意的一个片刻,骑士长把金玫瑰递到了他面前,他接下。
那时,玫瑰的每一个边缘都折射着晚霞的光泽。
千万个纪元已经过去了。
他好像离开了很久。又像是从未离开过。
光阴的迷雾升起又弥散,那支纤长的金玫瑰依旧熠熠生辉。
看着郁飞尘的眼睛,那道声音又响起,缠绕着他的灵魂。
你要选择相信他吗?
不论将会发生什么。
最后一支蜡烛的火焰也熄灭在滚烫的烛泪里,全场都是黑暗,只有他的周身和斗兽场中还有光芒。
安菲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为什么会不相信他?
——你已经做出选择?
是。
——那就不要再回头。
我从未回头。
——那,不要后悔。
不会后悔,无论将发生什么。
淡冰绿的底色在霜蓝的少年瞳孔里,隐约显现。
记忆刹那间如潮水汹涌而至,千万年来的记忆刹那间归位。
即使是神明,在那一刹那也为之恍惚。
把高座之上,安菲的神色尽收眼底,克拉罗斯脸上重又出现了幽深的笑意。
就在荷官即将开口判定胜负的前一刻,他轻声道:“还没结束呢……小郁。现在是第二阶段而已。”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陡然如幽灵般从原地升起,本源力量刹那显现!
群鸦自虚空中凝聚成形,千万只这样漆黑的生灵自四面八方向郁飞尘疾速飞来,每一片落羽都在地面变为雪白的骨骸。整个斗兽场被令人毛骨悚然的振翅声笼罩,而克拉罗斯缓缓落地,手中浮现一只白骨权杖。
权杖以骨爪触地,无形波动瞬间震荡开来,眼珠血红的乌鸦疯狂向郁飞尘涌去。
现实中的郁飞尘和克拉罗斯也再度交手。
“你知道吗。墨菲说,你身上有一把锁。”
“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在想,那把锁,究竟在哪里呢?”
“你的名字叫,我失忆了。”
“那么,失去的,又是哪些记忆呢?”
“既然从出生到现在的记忆都连贯清晰,想必,你是死过一次的人吧。”
死亡的意志如飞蛾扑火般撞向郁飞尘的本源!
“……熟悉吗?”
观众席上,永昼众人都被守门人这以身作死的精神震惊了。
是觉得小郁现在能控制本源,不会失控杀了你吗?
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群鸦尖啸。它们裹挟着死亡的雷霆俯冲而下。
黑色的海洋,瞬间将郁飞尘淹没。
那一刻,一切都寂静了。
灵魂深处,灰雾泛起,却因克拉罗斯的力量扰动,几度剧变。
死亡——是什么?
是深渊最深处的虚无和荒诞吗?
不是。他忽然觉得。
死亡是早有预见,却又猝不及防。
是未完成的使命,已许下的誓言。
永恒的死寂落下的那一刻,他最后的念头——
他自无底的深渊向下坠去。
他落在一个人的怀抱中。
那是个纤弱的少年,跪坐地上,金发和白袍上都沾满血迹。他的手在颤抖,即使只抱起自己的上半身,也像是花去了所有力气。
他们前方是无尽黑暗的永夜,后面是一个遥远的、宏大的世界的轮廓。地面在震动,神殿骑士团数十万骑士,从中央腹地将他们追杀至此地。
世界的边缘近在眼前。但此后的道路……
“你不能……”他听见那少年颤抖的声音。
“你不能……离开我。”
他看向他。
总是安静带笑的、淡冰绿的眼睛里,接连不断地流下眼泪。
细碎的水珠沾满他的眼睫,眼眶殷红。
这是第一次看到他流泪。郁飞尘想。
一个从没哭过的人,原来会有这么多眼泪。
“你不能……不许……”那少年忽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接着,他更紧地抱住他。再睁开眼睛的眼睛的时候,那双眼里全是决然的执着。
“你是为我而死的骑士。”
你是他永生的骑士。
为他而死是你注定的使命和荣耀。
“我许诺,有生之年必定使你归来。”
可眼泪又涌出他的眼眶。
“如果……如果我不能。”
“我也要你回到我身边,不论你用什么方式,我要你完整地……回到我身边。”
“你听见了吗?”
“你答应我……答应我……”
他声音都哑了。郁飞尘想。
可他自己,已经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来应允这最后的誓言。
最后他抬手。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上也满是血迹,这是他自己的鲜血。
手指穿过少年柔软的金发,碰到了他的脸颊。然后,指尖轻轻从他眼下擦过。
他本意是要拭去他的眼泪,最后却在那沾满碎泪的眼睫下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然后,死亡将他带离祂的身畔。
永恒的黑暗戛然落下,像鸦翅遮住双眼。
死是生的结束。
是怀恋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