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天平矗立在世界的中央。
以它为界, 永夜与永昼泾渭分明。
黑暗中,无数双眼睛窥伺着它。
在力量和意志之外还有什么?
为什么力量在意志的统治中才有意义,为什么意志依托于力量才能够存在?
为什么力量按照意志约束的秩序运转, 就能在表象的世界里呈现出人们见到的一切?
为什么这一种本源沟通着时间, 另一种代表着空间, 另一种又蕴藏着生命?它们的秩序和分别又是从何而来?
一个共识渐渐在所有人之间形成:在这座古老庄严的天平里,蕴含着的是世界最根本的规则。
它的失衡即是世间力量与意志的失衡, 它的蒙尘则代表万物运转的法则被外物污染遮蔽。
那么,天平平衡的一天,力量与意志的运转将会空前轻盈流畅, 每个人的实力都大有进展。而天平上的尘埃全部落下后, 万物背后的法则将重新清晰。
而掌握天平的人, 就能够以这样超越一切的规则之力, 对其下的万物进行裁决与审判。它不愧是迷雾之都藏在最深处的秘密,这样的权柄恐怕连传闻中,掌控力量本源与意志本源的那两位冕下, 都有所不及。
因为,意志和力量——也在规则之中。
此时,此刻。
一缕幽微的白色萤火自远方而来, 它能穿越尘世间一切障碍,看到它的人也无法将它抓住。它就那样飘荡着来到锁链天平的中央, 如同一只萤火虫返回了自己的巢穴。
然后,融入其中。
那一刻, 锁链天平上仅余的一层薄薄尘埃也落尽了。
而天平的两端, 距离彻底平衡, 也只有一个不足十度的平缓的倾角。
无尽神圣庄严的气韵刹那间显露, 震动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亦有无数贪婪的意念从黑暗中生出, 窥伺已久的外神们开始伸出试探的力量,试图将其夺取掌控,还有的在暗中静默观想,似乎从中领悟到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领,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里。
黑暗中涌动着阴谋诡计与重重杀机,新的权柄已经出世,永昼与永夜似乎又要变天了。
就在这时,一道深浓的阴影笼罩此处。
众人心中警铃大作,抬起头来,看见一只望不见尽头的巨兽从远处朝这里游来,它的身躯仿佛横亘了星空万古。
“——那是什么?”
“好像曾经见过它……”
“危险!”
此情此景,所有人自然是全力警惕防御!
如此恐怖强横的生灵来到这个地方,一定是也想分一杯羹,它的力量显然难以想象……
无垠巨兽投下的阴影如同长夜将他们彻底笼罩,紧绷的氛围中仿佛连时间的流速都变慢了,可最后它只是从他们头顶上方悠游经过,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甚至没有朝下方看一眼。
仿佛下方的一切争夺变动,连同那世间本源的权柄,都只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尘沙。
“……”
郁飞尘已经和利维打过了招呼,现在正在参观安菲在利维背上的活动区域。
利维的脊背峰峦起伏,安菲在上面准确地找到了一个最适合观景的位置。
在这个区域附近,从永夜各处收集来的奇异巨石看起来无序,其实也确实是无序地堆在一处,中间垒出了几个房间状的小室,最深处的一间里堆满各色的礼物盒子。
甚至还散养着几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奇怪小动物。
郁飞尘坐在安菲平时看向永夜的那个位置,一只五彩斑斓的黑色小乌龟缓慢地从他面前的地面上爬过,爬到这里,还抬头用绿豆大小的眼珠和郁飞尘对视了五秒,目光里透露出清澈的愚蠢。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郁飞尘回头,见安菲看着他,身后是无尽永夜和起伏的山峦。漆黑天幕下,安菲眼中带着淡淡笑意,走到他身后近旁。
离开了真实存在的碎片与神国,他的气质空无而萧远,像是从远古缓步而来的神明。
安菲:“卡莎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的手指搭在了郁飞尘肩膀上,郁飞尘伸手去覆住它。
想了一会怎样概括自己与卡珊德拉的对话,最后郁飞尘说:“她夸我。”
“不信。”安菲在郁飞尘身边坐下,“那怎么不当着我的面夸?”
“真的。”郁飞尘说。
安菲有些怀疑。但所有物认真回答的样子很能迷惑他人,看起来确实像是真的。
“然后她还说,我一定是经过了很久,才能真的来到你身边。”
说这话的时候郁飞尘眼里映出安菲的影子,而安菲静静注视着他。
眼前人的轮廓,寂静而冷冽,一种近乎不真实的俊美。
其实小郁身上常常有这样介于真实和虚幻间的观感,有时候觉得他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中,有时又觉得他永远会在身后,像万古以来的山川。
“我……也想找回过你,很多次,很久。”
安菲的嗓音变轻也变低了,那像是一场终年不息的雪,落在冰面上,最后覆盖了一切。
“直到我以为,你从此就是永昼的一部分,再也不会回来了。”
郁飞尘想起了很多。
想起安菲讲过的那个,一个人在荒原上一次次堆起石头的故事。
想起在他人的叙述中,上上个复活日,永昼曾经遭遇过灭顶的危机,许多关键的力量都在一瞬间失去了。然后主神离开了永昼。
而那个时间,也正是第三航线的母舰上,自己与长官相识之时。
“离开故乡的时候,你死了。你的结构支离破碎,但我一直带着它们,就在我的身体里。我想我一定可以重新带回你,但是不能。无论多少次都不能。”安菲说,“……直到那天,我用自己的本源也不能维持永昼的时候,你的碎片离开我,去到了那里。”
“那是你第二次离开我。”
说这话的时候安菲定定看着他。郁飞尘伸手去抚他的脸颊,恰好接住一滴忽然落下的眼泪。
那是在画家的作品中总是出现但其实从未从神明眼中真正落下的一滴眼泪,它在深渊一样的心底埋藏了千万个纪元,直到今天。
郁飞尘去抱住他,让他伸手可以抓住自己的衣襟那样的距离。
“我没有离开过。”他说。
过去的事情已经就像影子一样回头就可以触碰到,纯粹力量的形态没有记忆可言,但他知道那些缘由,因为换成现在的他依然会那样。
当安菲更需要永昼的时候他也会选择那片永昼,这是他未完成的使命。但他依然会在有一天做完该做的一切,来到这个真实的世界,回到安菲身边,这是他已许下的誓言。
“但是你回来的那一天也没有回到我身边,”安菲说,“你出现的地方是永夜外面。我要拿到别的力量去维持永昼,还要寻找你,到那个世界的时候我的力量已经没有多少了。”
“所以,那个世界最后的结局不算好,把你带回去之后,我也只能沉睡。”
安菲幽幽地看着他,语气像是要算账,又像是解释。
“那时候的我没有记忆的概念,可能只有直觉。”郁飞尘说,“但我知道为什么。”
安菲:“哦?”
他语气带点玩味,轻慢道:“我忽然想起克拉罗斯说过,你即使在乐园,也在一直想着怎么离开永昼去到永夜。”
“?”
克拉罗斯怎么什么小报告都打。
郁飞尘:“别听他的。”
“那你自己说。”
“我会出现在永夜,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知道,后来的事情都会在这里发生?”
安菲:“用力量的形态存在的你,也能进行这样的思考吗?”
“不是因为我思考过。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永夜就已经是你真正想去的地方。”
安菲没有说话。
“我说的对吗?”郁飞尘说,“而且,想去永夜,不仅仅是因为你的敌人在那里。”
安菲别开眼,看着永夜天幕。
“记得去迷雾之都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
祂说,要让世间一切力量尽归祂所有,要世上没有永夜只有永昼。
但这不是因为安菲把永夜视为敌人。
而祂,也从不认为自己只是永昼的主神。
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刻起,这个破碎沉沦的世界里的一切生灵,在祂心中都是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子民。
永昼里,人们已得护佑。
可是永夜里,他们还在受难。
祂有多想自己也是永夜的主神?可是在那些纪元里祂做不到。神明心中的痛苦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祂的愿望和祂的野心一样,没有任何人能够知晓。
只有他明白。
手指穿过柔和朦胧的金发,郁飞尘换了种语气,像说一句亲昵的玩笑。
“如果你那时候没有把我弄回去,”他说,“说不定永夜已经不是现在这样了。”
“?”安菲的绿眼瞳高高在上晲着他,回复他的速度像是没经过任何思考:“别想。”
不仅没有在降临后就立刻出现在自己身边,还说出这种话,这样的所有物就应该打一顿。
好好好。
郁飞尘声明:“没想。”
安菲继续审视他的眼睛,直到所有物表示认错才满意地揭过这个话题。
新月形的信物在前方指引着方向,利维仍在穿行,他们已深入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