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过后, 人群里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有人在问这究竟是谁。也有人摆出讳莫如深的姿态,言辞闪烁地声称“或许是那位”。
十几秒后,迷雾之都那冰冷的声音响起。
“晚安, Acri。”
一声落下, 宣判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
君主越过迷雾之都的限制, 插手斗兽场上的搏斗,用至高的法则处决了白国王。而迷雾之都承认了这件事。
荷官脸上写满不情愿, 但还是端着盛放金玫瑰的托盘朝场中走去,打算宣告君主棋的最终胜者。
就在这时,起风了。
说不清风从哪里来, 可活着的人能感受到有东西正随着风移动, 星星点点, 从四面八方朝中央汇聚。
风里响起缥缈的祷歌吟唱声, 那声音空灵而遥远,无比庄严,又无比神圣, 无人可以复述。没有响在耳畔,而是响在灵魂中。
听到这歌声,作恶者会放下尖刀, 行善者会流下泪水。欣悦者愈发欣悦,受难者得到救赎。
荷官忽然目光恼怒, 看向安菲!
忽然,有人惊呼出声:“他……”
这一刻, 所有人都望向君主位。
就在刚才, 空灵的吟唱声里, 有朦胧的光晕自不可知之处缓缓降临, 遍布那为君主的全身。无形的力量使他离地而起, 风是无形的,但风环抱着他,他的发稍透出微光,衣袖上的纹饰熠熠生辉。众人赫然发现,那光晕里站着的,已经不再是原本银发蓝眼,近似少年的黑袍君主。
——淡金长发垂落肩上,白金长袍的胸前隐绣着庄严神秘的图腾,祂抬起手,修长完美的五指遥向场中,然后缓缓抓握。
随着这一动作,空气中,无数细微的颗粒往场中汇聚。方才已经灰飞烟灭的克拉罗斯,像是进行了一场倒放似的,竟然就这样硬生生重新凝聚起来,拔地而起了。
随之传来的还有克拉罗斯的念叨声:“太可怕了,你太可怕了……我不会害怕的吗……”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心虚地对安菲传达出“再也不敢了”之后,看向墨菲。
墨菲却低头看向他的卡牌。
能说话,能看人,还能轻轻叹气。白国王无疑获得了真正的复活。
荷官举着托盘的手,此刻已经因为用力而发白,石头托盘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捏碎一般。
荷官的心情,大家理解。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只是观众,心中也升起了一句话:“你在玩?”
而迷雾之都,可是刚刚宣布Acri已经“晚安”了。把人弄死,等着宣布后再把人拉起来,这就是故意嘲讽吧?
还是所有嘲讽态度中,最狠,最居高临下的那种。已经不能说是俯视,而是藐视。
心里这样想,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用神情来表达。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所目睹的,是——复生。
君主的身份,有人早已猜到,有人没有猜到,还有人不敢妄下论断。
可是放眼整个永夜,谁不知道复生的权柄在何人手中?谁不知道复活日的奇迹盛景?
他们身在永夜,可永夜中的纪年法,使用的也是永昼的纪元刻度。
每个新旧纪元之交,抬头望向那轮太阳,都能看见一瞬的黯淡和一瞬之后继续的辉煌,在永昼,人们的魂灵如流星般回返。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目睹永昼主神的真身。
每个外神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漆黑永夜中,抬头看见那轮辉煌的太阳时的感受。而现在,他们内心的震动比那一刻更深。各自缄默不语。
原来,“祂”是真的存在。
但是,祂亲临此处,是否也意味着,迷雾之都背后,牵涉着比想象中更庞大,也更重要的力量纷争?
不知名的角落里传出涉世未深者的疑问:“不是只有复活日才能复活吗?”
克拉罗斯的耳朵可能有什么奇异的构造,连这也听见了。
“嗯嗯,我也以为得等到一个纪元之后呢,好伤心啊,什么热闹都看不到了。”他说。
但是,神明复活亡者,又岂会需要挑选时间。
只不过是因为祂长年沉睡在暮日神殿中,无暇他顾,因此才每纪元出来一次,集中照拂一下这一纪元的子民罢了。
但是,死去然后复活,即使是对他这种掌管死亡力量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极其不堪回首的恐怖体验了。他克拉罗斯穿梭永夜,从没翻过船,只翻这一次,还被那么多人看见了……
所以说,挑选老板,真的是一件很需要慎重对待的事情。
郁飞尘看着安菲,似笑非笑。
复生都用出来了,无疑动用了本源级别的本质力量。原本施加在外貌上的掩饰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虽然,在他眼中,也就是发色和眼睛颜色变了一下,年纪稍长几岁。但不得不承认,永昼主神的原本面目,是有独特的气质和威势存在的。
看到这一幕时,他本能升起的那股敌意又躁动了一瞬。
外貌恢复了,复生也用出了。想必安菲已经恢复全部记忆。
但他自己的记忆,则在这人逼退他的时候,又一次完全消失了。那种感觉就像之前从共振中出来,明知自己见到了至关重要的记忆,却再也想不起那究竟是什么。
不同的是,曾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忘记,现在却知道了是谁不愿让他想起。
收回目光,郁飞尘活动了一下手腕,左手按动右手指节,发出几声关节弹响声。
下场后找你算账,他想。
克拉罗斯原地复活后,原本正在慢条斯理地抖落衣襟上一些雪白的灰尘,看见郁飞尘的动作后,猛地警惕,连退数步:“你不要过来啊!”
郁飞尘看都没看他一眼。相反,他注意到了安菲另一个动作。
神明依旧凌空而立,祂的目光平静而冰冷,容颜如正午的日光般令人连直视之心都不敢生出。
万物的本质都是力量,那么躯壳与形体的悦目与否,或许也有某种结构为之标注。按照这种准则,神明的容颜,就是一切与美丽相关的概念的终点。连最富才华的吟游诗人的长诗也无法完全传递那种感受。
祂方才收拢了五指,此刻则轻轻放下。
规则如凛冽的刀锋,在斗兽场中央缓缓划下。
克拉罗斯吹了口气,确认自己已经完全掸掉了哪些粉末后,后退了几步。
一道漆黑的裂口,生生在场中划开,割裂了灰白的斗兽场地面。
看见那黑如锅底的颜色,星星点点的世界影像,不少人都升起一股见到了家乡的亲切之情。
永夜,终于又见到你了。
神明的声音响起。
“步入迷雾之前,无人知晓这里会发生什么。你们中有野心勃勃之徒,也有误入此地之辈。”祂道,“若不愿再涉足迷雾力量的争夺,我给你们一次离开的机会。”
不同的议论声响在不同的地方。
有人说:“这位在打什么算盘?”
谁都听过永昼主神的慈悲之名,但鬼才会相信永夜里真有良善之辈。
有人说:“还有这种好事?”
他来迷雾之都,真的只是因为听说这里有力量可以拿——谁知道力量没拿到,还玩起了什么猎杀围猎搏斗的游戏,死亡率比得上最高危的那些副本。
过一会儿,真有人从裂缝中跳了下去。第一个人离开之后,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离开,大多是在搏斗里受了重伤的人,他们知道接下来的路途只会更难走。
克拉罗斯看着白皇后所在的席位,看见一道白影也没入了裂缝之中。他唇角挑起一丝冷笑。
“这么多人同时出现在永夜,位置很好找吧……一网打尽,然后确定迷雾之都坐标,不难吧?”他自言自语道,“不要让我失望啊,画家。”
剔除乌合之众,留下的,就是那些真有野心的外神们了。
不再有人朝裂缝处动身后,它缓缓合拢。
此时此刻,荷官眼里的愤怒,已经积聚到了一定的程度。
按照外表,荷官是一名女性。但荷官的目光却不是一个人会有的。在这具躯壳之下,似乎是层层迷雾,和许多人的魂灵。
荷官的声音在冰冷中多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怒火,却又不得不念出预定的说辞:“君主棋结束。”
“存活即是胜利,迷雾之都对取得胜利的勇士们致以真挚的祝福。”
“接下来——”
好巧不巧,就在这个时候,郁飞尘径直走上前,拿走了托盘上的金玫瑰。
金玫瑰的归属毋庸置疑,克拉罗斯的晚安是注定的。如果没有安菲把他们拉开,这人也已经死在他手里了。
荷官:“……”
荷官好像不认同,或者说,直接拿走而不是等人颁奖,这也是一种蔑视。托盘在荷官手中彻底碎裂。郁飞尘恍若未见,朝安菲的方向走去。迷雾之都接下来的安排,他不感兴趣,现在是秋后算账的时刻。
荷官怨毒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接下来,请客人们安歇一夜。第二天,迷雾之都的深处将对你们敞开入口。”
越到最后,声音越是分裂,好像有无数个怨灵在喃喃自语。其中还夹杂了一个极不和谐的音调:
“你们……骗钱……我要向……神殿……举报……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