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莫格罗什准备了半天的表情。
他觉得自己应当拿出长辈的关怀与慈爱,也不能失去威严与引导,就像从前那些请郁飞尘喝茶的时候一样。
但是一想到那个天天过来喝茶的小郁现在反而成为了他的老板, 心情不免十分复杂。
一路走来, 莫格罗什能感受到乐园与永昼产生的变化。
一个深不可测的本源正在缓慢地接管着永昼, 渐进而有序地链接上乐园和永昼每一个关键的节点。
产生联系的片刻,躁动濒临破碎的疆土瞬间沉寂, 如同被威慑的叛臣一般顺伏在地,回到安定平稳的状态。一个堪称恐怖的进程。
——主导这个进程的,真的是那个他无比熟悉的, 不久前还在被雇主投诉的年轻人吗?
他在永夜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想到这里, 又感受着整个进程的发生, 莫格罗什心中不禁一阵震动。
虽然内心有所震动, 但是走入神殿的会客室时,契约之神仍旧很好地维持了自己的表情。大半个纪元和这人打交道的遭遇已经让他习惯了一件事:不论一件事情听起来有多么匪夷所思,但如果是郁飞尘做出来的, 那倒也算正常。
表情在看到郁飞尘甚至倒了一杯茶等着自己的时候宣告破裂。
不详的预感就像以前每一次那样来到——这郁飞尘还是那副一看就油盐不进的死样子。
从前让他的工作遇到很大困难,现在让他的工作遇到更大困难。
莫格罗什深沉道:“小郁啊……”
郁飞尘看着他不说话,等他继续说。
“……”熟悉的记忆再度在莫格罗什心中浮现, 从前被叫来喝茶的时候,这玩意就总是这样不说话, 等自己把该说的话说完,但是他那明晃晃表情——就差把左耳进右耳出刻在脑门上了。
莫格罗什给希娜记上了一笔。
他轻咳一下, 提起往事。
不论怎么样, 叙旧总是一个开启话题的好方式。
“从前有一次, 我对你说, 你也许可以去兰登沃伦走走。”
郁飞尘的回忆中是有这回事, 早些年莫格罗什曾经努力想把他改造成一个开朗的人。
“我听说你已经去过那里了,那时候你又去了永夜外的世界。”莫格罗什说,“现在看来,你有了新的领悟。”
郁飞尘:“没有。”
莫格罗什:“……”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上来了。
来之前应该让萨瑟神官先给他配一瓶速效生命药剂的。
“至少,你领悟了新的力量。”
“那本来就是我的。”
莫格罗什深吸一口气,想说点别的,但他发现郁飞尘看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契约之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升起警惕,以前这种表情一般出现在郁飞尘想到理由要上调价格的时候。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没什么,我想起一件事。”郁飞尘说,“您被他们选出来到这里见我,而且从我回来到现在,时间没过多久。”
莫格罗什心中警铃大作。
“是否说明,契约之神的职位在这段时间里的工作量并没有太饱和?”
此时此刻,莫格罗什心中已经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他弄过来的希娜应该被进监狱。
他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第一时间来到这里,是大家要把乐园这段事件发生的事情,他们各自的状态,还有各类事务的现状详细转达。”
郁飞尘点点头:“我会听。”
“还有,创生之塔的诸位也想知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希望下一次到这里来的是他们所有人。”郁飞尘说,“或者我也可以从二层开始依次拜访。”
不知为什么,莫格罗什心中升起喜悦和平衡。
这么久以来在和郁飞尘打交道过程中的感受,各位同僚接下来终于可以仔仔细细、完完全全地体验一番,所有人都会明白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他说:“我会转达给他们。”
“感谢。”郁飞尘说,“说永昼吧。”
莫格罗什松弛下来,和小郁如果是说正事的话,效率自然是非常高。他来之前已经把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
永昼现在的情况就好像一个编写得乱七八糟的程序,仔细看哪里都错了,但整体还在顽强地运行。危险和压力当然不仅仅来自内部,外面有的是外神等着分一杯羹。
听完后,郁飞尘若有所思。
“辛苦。”他说。但听不出什么感情的色彩。
莫格罗什仍能感受到力量链接永昼的过程。
想必小郁也已经明白这永昼是多么大的一个烂摊子了,这种时候他应该及时离开。
“莫格先生。”郁飞尘忽然喊了他的敬称。
“怎么了?”
“天平什么时候会平衡?”
“不偏不倚的时候。”莫格罗什回答。
他是契约与法律之神,这是他本职所在的问题。
“让所有事物都不偏不倚,它就会平衡?”
“不,当你去追求平衡的时候,其实已经偏向了‘平衡’。我只能这样回答。”莫格说,“不要陷入这些,这不是你要做的事。”
“谢谢。”郁飞尘觉得自己应当做个有礼的人,“我送你出去。”
莫格罗什真心实意地说:“小郁,我真的感觉你成长了很多。”
然后连连拒绝掉了这一提议。
郁飞尘居然要送他出去,这真会让人的心脏感到烫伤。
莫格罗什走后,郁飞尘一个人留在这里。夏缇在走廊的尽头似乎想要走向这边,但还是犹豫地停住了脚步。
走廊那头响起他人的脚步声,压低的说话声。
“……”
郁飞尘倒了两杯茶。
“郁哥——呜呜呜呜呜……”
白松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见到他,白松几乎是热泪盈眶。
“郁哥,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你在外面过得好吗?我听说永夜里的环境比我们从前那个收容所还要恶劣。”
“真好,郁哥,你看起来身上没少什么,我也没少。”
郁飞尘看着激动到有些不成人形的白松,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感。
随后进来的是笑眯眯的温莎。
“晚上好,郁哥。”
现在是晚上没错,因此这是一句如此完美的问候语。
带他们两个人来的是两个身披黑雨衣的巡游神身影,脸有点认不出,看那股鬼鬼祟祟的气质像是抛弃和被抛弃。
“那个那个那个,郁神,”开口果然是抛弃的声音,“人已经带到了,我们先走了!”
然后像见鬼一样脚底抹油地溜了。
郁飞尘:“?”
他的目光越过白松看向温莎。
“那个……说来话长。我们刚刚从永夜回来。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大部分时间会去永夜经历一些副本,收获不少。”温莎说,“顺带一提,小白松他现在也是一个可以应对高难度碎片的高手了。”
白松:“这是因为守门人把我扔进了一些很残忍的副本,他说这样能让我得到锻炼。”
是吗。郁飞尘看着白松这张很没有出息的面孔,觉得这件事暂时存疑。
“就在刚刚,我们还在外面的碎片里。然后抛弃和被抛弃两位神官忽然强行闯进了副本里……”温莎说,“那是一个很封闭的副本,一圈人围坐在没有门也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要推理出凶手才能走出去,我们的推理正来到关键时刻,凶手就要浮出水面——然后两位神官就用刚才那副打扮打破一整面墙出现在了我们面前。那时候所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白松:“当时我还以为是永昼毁灭了,我俩得去吊唁。从前我只在有丧事的时候被这么迫切地叫走过。”
温莎点点头:“我以为是我在乐园的一些活动让他们觉得我是在经济犯罪,当然那绝对不可能。”
“然后他们告诉我,是郁哥你回永昼了。”
白松亦是双目无神:“是的,他们说你要来当他们的新老板了,所以先把我们两个献上去作为迎接的礼物。”
郁飞尘:“说点别的。”
温莎眼中似乎有诡异的光。
他掏出一个账本:“郁哥,你看这个。”
“流动的资金现在还非常可观,另外我趁乐园萧条的时候抄底了夕晖街的许多资产。这之外,我还尝试去神国里进行一些投资——比如兰登沃伦现在有我们的很多地产,那是整座神国最有价值的地皮。商业上,我也已经开始了初步的布置……”
“嗯……投资还没有来到回收的阶段,现在主要的收入来源还是在乐园进行的一些慷慨的借款活动……”
白松友情提醒:“放贷活动。”
“就你话多。”温莎对上他郁哥的眼睛,从善如流地转变了口径,“当然,考虑到现在乐园的主人已经是郁哥你了,这方面的事情我会再做考量……”
不然,在郁哥的乐园里为郁哥放贷,听起来总有些奇怪呢。
郁飞尘合上账簿:“做得不错。”
白松:“那郁哥……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永夜之门别去了。”郁飞尘说,“温莎继续做自己的事,你留下。”
“我留下?”白松眼睛发亮:“我要做什么?”
郁飞尘:“你要做很多事。”
因为他不像某位前主神一样喜欢对自己的公司亲力亲为。
他的目光中其实带有一点同情,但白松看起来居然跃跃欲试。
“需要学的东西让温莎给你。”
“好诶。”温莎笑眯眯说。
要说的事情不是很多,大部分时间是白松在确认他郁哥的安全,以及确认这座永昼是不是真的还有救。
最后温莎拽着白松站起来:“郁哥,我们先回去了。”
郁飞尘:“嗯。”
等两个人的身影快要走出门外,他忽然道:“等等。”
然后看向白松,神色认真。
白松一个激灵:“郁哥……?”
就听他郁哥认真问:“你不问问你的长官哥哥现在在哪里?”
闻言白松的脸迅速垮了下来。
“我也想问,可是抛弃和被抛弃两位神官——来之前他们叮嘱了好几遍让我们绝对绝对不要问这件事。”白松露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
事到如今,白松已经完全、彻底、毫无余地地知道他那位漂亮哥哥的身份了。之所以不至于感到天崩地裂的意外,完全是因为想想那是他的郁哥,所以一切也顺理成章。
郁飞尘:“他们怎么说?”
“被抛弃说,如果祂没事,那么问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祂有事,想想你们郁哥的性格,那问这种话就是在找死,没准永昼等会又湮灭了……所以再想知道,也要先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再说。”
倒是符合永昼神的作风,这恐怕也不是抛弃两个人的主意,而是永昼全部神官的默契。
郁飞尘只是对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形象有些不解。
沉默了一会,郁飞尘说:“他很好。”
白松听了很开心。
温莎亦是长出了一口气。
郁飞尘:“以后别听他们的。”
白松:“我懂!”
他郁哥和漂亮哥哥的关系再深,这座神殿里的人和神官们,以前那么多纪元也都是只属于漂亮哥哥的下属,他和温莎才是完全只和郁哥有关的人,虚荣一点说,他们目前可是郁哥唯二能够完全信任的人!
白松感觉自己走路的步伐都自信了很多。
这种自信的感觉在看到温莎意味不明但似乎包藏着幸灾乐祸的眼神时烟消云散。
“你你你……要干什么?”
“我在想啊……”温莎公爵意味深长道,“要做老板的助理,你要学的东西,真的很多哦……”
声音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郁飞尘看着窗外呼吸起伏的蓝紫花海。本源依然在逐渐接管着神国,而他今晚还有最后一位客人。
“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问。”夏缇来到这里,站在他面前,她眼眶是红的,也许刚刚哭过。
乐园钟响,契约之到访,巡游神也纷纷回归,这是暮日神殿从未有过的变化,它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这里的主人,真的已是另外一个人。
而从前的主人,也许就此成为过去。
“但我……我还是想知道,祂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祂……”夏缇哽咽道,“祂还好吗?”
“我不知道祂在哪里。”郁飞尘说,“但祂会很开心。”
夏缇泪眼中带笑:“那就好。”
等到夏缇的呼吸和脚步也远去了,神殿回归无声的阒寂。
郁飞尘把那只金属兔子拿在手里,拨了几下它的耳朵。
安菲现在在哪里,祂确实不知道,想来是永夜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角落。
至于在做什么,郁飞尘面无表情地和兔子的红黑晶石眼睛对视。
直觉告诉他,那个人有很大可能——
正在鬼混。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让我们把镜头转到卷耳猫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