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常常梦见永昼破碎时的情形。
有时候不必做梦, 那些东西也会在他眼前轮转。
他会漂浮在永夜里,往前方看是永昼的疆域,收回目光会看到自己的身体。他凝望着永昼。
永昼正在从边缘开始消解, 那些东西化成沙, 飘散在黑暗中, 被无边的永夜彻底吞噬。
他会看着这一情景,静静地。然后他又看向自己的身体, 他发现自己的躯壳已消失不见。他的存在已经随着永昼的消逝而消逝。
——那你现在是什么?
他看向前方。
光亮的碎片在夜幕下燃烧着熄灭,里面的人们蒙受灭顶之灾。他们在其中做出奇异的动作,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没有人会祈求神明, 人心中只有最原初的恐惧。
然后, 整个世界戛然而止。这一切都消失了。
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
也没有他自己。
那你还剩下什么?在看着这些的是什么?
巨大的恐怖会倏然从灵魂最深处蔓生, 面对着永恒的黑夜,他只听得见自己渐渐死去的声音。
直到不知何处传来低沉的心跳声,有些熟悉, 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这片无边的黑暗也是有生命,有心跳的吗?它是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他们都消失了,为什么你还在?
对, 你已经不存在了。
可是你还在看,你还在听。
你还在等。
——你到底还在等什么?
高塔深处。
幽深的步道里传来沉闷的声响, 王宫的侍者推着一辆盛东西的小车在错综复杂的暗道里穿行。不久前他给最高处的那个房间送去了晚餐。
将餐车停放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侍者左右张望了一下, 然后孤身走进更为狭窄, 一路向下的步道中, 他的神情带着一丝容易察觉的慌张。
——越往里走, 情形越怪异, 惨白的蜡烛在两侧,缓慢燃烧,发出扭曲的光芒,被照到的事物也因此异变:墙壁和地板的形状已经分裂消失,断续着延伸向远方。
最后,侍者看见步道尽头是一片纯粹的黑暗,一个深不见底的井口,像极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寂静的步道里甚至能听见心脏的怦怦跳声,侍者闭上眼睛,克服着内心的恐惧,然后艰难地抬起腿,想要迈入其中。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心脏几乎骤停,侍者惊骇回头!
下一秒,他对上一双比周围的环境更可怕的眼瞳——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与那人对视瞬间,侍者的身体彻底僵硬,双目涣散,一切动作已经不受控制,他如提线木偶般机械地转过身去,面向那人。
唯有心跳声依然急促。那人的手平静地从他的肩膀离开,向下去,按在胸膛部位,手指的形状修长而完美,放上去的动态却像是要抓出他的心脏。
幽冷的光线下,这一场景透露出无边的冰冷和恐怖。
手指缓慢移动,他从侍者怀中抽出一个羊皮纸叠成的信封,复而转身离去。
侍者惶急迈出脚步,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抽去全部力气。他想走,但身体无力地向前倒去,阴影下一刻就把他彻底吞没,跌跌撞撞的形体融入地面化为一滩漆黑的污迹。
现在已是午夜时分,这个世界彻底死去的时刻。
寂静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生灵,只有规律的、一步步靠近的走路声。
越过最后一道阶梯,站在高塔最上方的门前,郁飞尘伸手推开它。两扇厚重雕花的大门缓缓向两边打开,外界的寒风灌入其中。
殿内灯火通明。
华幔垂落,生成流光溢彩的褶皱,边缘搭在床边与地毯上。
在那里端坐着的是被囚禁的神明。
听见门被推开的动静,早有预料般地,祂抬起头来,与郁飞尘目光相对。
郁飞尘来到神明面前。
信封就在他的手中,神明的眼睛看向那里。
嘶啦。
郁飞尘松手,两半纸张飘落在地面上。
神明的目光并未因为这一动作而有任何变化,祂平静地看回郁飞尘。幽深的绿瞳是望不到底的潭水。
郁飞尘手指抚过神明的侧脸。
只是短短几分钟不见,那个会哭、会笑、会讲真的故事的安菲又在祂身上死去了,永昼的神明又戴上了祂的冠冕。
是不应该让他接触到哪怕一秒钟的外界,郁飞尘想。人的目光一旦投向天空,神的雕像就又塑立起来了。
“你刚才的样子就很好。”他说,“不多演一会?”
“你不发疯的样子也比现在顺眼得多。”神回答他。
自己没有发疯这句话郁飞尘已经说过太多遍,现在不是很想说了。他觉得还不如干脆认下这一说法,免去无端的争执。
郁飞尘:“可惜你不为所动。”
神:“你不也是一样?”
郁飞尘:“是。”
几分钟前的那番争吵里,他们确实真心实意地想要尝试和解过,但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
只有一种情况下他们能够像世界上最常见的两个人一样相处,那就是在一切都不分明的混沌之时。
郁飞尘看着神明的面孔,一种阴郁的氛围开始滋生。
就在这样的阴暗氛围中,神开口说话。
祂没有看郁飞尘,而是看着一片漆黑的窗外:这个王国已经死去,王国之外的一切也行将就木。
如同自己的梦境。其实那不是幻梦而是预演,一切正在发生。
永恒的黑夜即将到来。
祂说:“你是我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但在生命之外,我还有我的使命。”
郁飞尘冷笑。
他捞起神的一缕头发,晨曦般的光泽流淌在手心,符合世人对神圣存在的幻想。
现实世界里的人与物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真正沟通的阻碍,但也是神明的荣耀与梦想。
“你的使命?”郁飞尘反问,“还是野心?”
神明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最后祂说:“都是。”
“那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他们?”
“没有分别。”
郁飞尘:“因为你是众王之王,万神之神?”
“因为我即是他们,他们也即是我。”神说,“这世界存在我就会存在,世界毁灭我也将毁灭。”
交流已无意义。此刻的神明平静而坦诚,再无任何掩饰。
“那你还能怎么做?”发丝在指间流尽,郁飞尘俯身靠近神明的身畔,他能嗅到祂身上的气息,依旧庄严凛冽如冰雪,但这不会让他变得虔诚,而只会恰恰相反。
“继续给克拉罗斯写信?等他们找到你?还是自己逃出去?”他说,“都做不到。”
因为整个世界都在他注视之中。念头一出现就会被察觉,信还未递出就会被撕毁,更何况祂的真身所在。
郁飞尘看着祂的眼瞳。
神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深深凝视着他。这种目光郁飞尘未能读懂,他只觉某种十分隐秘的、正在蔓延的危险。
神明在等待着什么。至少,祂为他准备了什么。
意志存在的使命是使无序之物重归秩序,神更是永恒理智的化身。
但当你直视祂的灵魂,反而会浮现一种直觉般的念头——在祂一切神圣的表象之下,其实隐藏着疯狂的底色。
本已消失的漆黑锁链又从虚空中浮现,郁飞尘拿起锁链的末端,冰冷的黑铁环扣咔哒一下扣在祂的手腕上。
这东西本来已经用不着了,如果不是祂依然执意要去联系永昼的话。
神明目光愠怒,手腕下意识的挣动透露出祂的反感。
于是郁飞尘低头吻了一下祂的唇角。
神避开他的触碰,但又被郁飞尘扳回来,郁飞尘让祂看着自己的眼睛。
目光,人打量彼此的方式。
太过强烈的注视透露着无法言喻的欲求,一切变动都在那双渊海般的眼瞳里无迹可寻。被注视之人仿佛置身于漆黑险恶的森林腹地。
这个人在用眼睛告诉他:你逃不掉。
力量本就是混沌失序不受约束的物体,神总告诉自己,郁飞尘诸多超出常理不可理解的举动皆因此而起。
但是,当你真正看着他的眼睛,你就会再度升起那个毛骨悚然的念头:他的一切举动都在严密冷静的控制与计划之中。
那道目光,仿佛已经越过内心的边界,要割开灵魂深处的秘密,也割开灵魂深处的恐惧。
神别开眼。郁飞尘这样的神态总能激起祂的戒备。
这一举动却反而彻底激发了郁飞尘的凶性。
他在神明的另一边手腕也落下锁链,而神明自然是反抗挣扎。
郁飞尘把祂拢进怀中,声音低沉沙哑:“别动。”
祂左边的腿被强硬地拿起来。
祂抗拒,膝盖却被死死箍住。因为两边发力,膝弯轻轻颤抖。
“别动,”郁飞尘难得放轻的语气像是低声的安慰诱哄,“最后一个。”
可惜他的动作却丝毫没什么温和可言,而是偏执强硬到了极点。
咔哒。
锁环合上了,最后一条锁链紧扣在神明左边膝盖上方二分之一。黑色金属的质地,两指宽的圆环。
锁链本是一种刑罚与束缚,可是放在这样的位置,如同不洁的隐喻。
神明的长发凌乱地垂下,华美的衣袍下其实未着一物。
祂在人世的实体如此圣洁美丽,而这一存在本身却是堕落的罪行,如同万物在诞生之初就在走向毁灭。
这样一幅场景带来的冲击足以让任何人的灵魂一片空白,但在这里,只有郁飞尘一人能将它收入眼中。
郁飞尘俯身,噙住锁环近处的皮肤。只有呼吸声,但他的手扣着神明的腰,知晓这具身体的变化,像个被一点点卡住脖颈的天鹅。神明的身体总是这样,不会拒绝他,可是神明自己却不懂得这些变化。
——当神以人的形态降临世上,会是神性消解了人性,还是人性亵渎了神性?
答案不在书里。
答案只在他面前。
他不急 。
很久后厮磨的吻终于来到光滑的腰腹。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呼吸的起伏。
神明一言不发。急促的呼吸里,祂的手指因为紧紧抓握着锁链留下了鲜红的痕迹。
挣扎毫无作用,任何想要逃避的动作都会被禁锢在原处。郁飞尘把神拽向自己,去吻祂的嘴唇,吻祂的长发。
忍无可忍一般,神明伸手扣住他的下颌,祂看着郁飞尘。
“——有意义吗?”
“有。”郁飞尘说。
郁飞尘慢条斯理抻开神的手指,认真把自己的手指也贴在那些鲜明的红痕上,仿佛要与祂共享身体的变化。
在无生命的神灵身上留下有生命的痕迹,看见无情绪的神像上浮现愤怒、挣扎与困惑,这就是意义所在。
这样你才不会化作握不住的流沙。
“安菲,”郁飞尘说,“现在还没到你能离开的时候。”
他这句话说得很认真。不幸的是,当他确实在认真说些什么,那种样子只会让人觉得很危险。
世上没有人会觉得郁飞尘不危险。
心脏跳动的声音。
“既然你有这个心情,”神说,“不如我们再谈论一下对永昼的看法。”
“没什么看法,”郁飞尘说,“到永昼毁灭的时候,我会让你看见它的。”
绿瞳中浮现出一丝类似恼怒的情绪:“最后一个机会你还是不要?”
郁飞尘:“你再给一万个机会我也不会要。”
神明脸上浮现一丝果然如此的冷笑。但在冷笑之外,还有一些无法看懂的悲观。
可是这些郁飞尘好像全都看不到,他近乎执迷不悟地捧着神明的脸,和祂亲吻。
神明的手指握住锁链复又松开,祂的灵魂有一半感知到了正在发生的接触而另一半却不能。
只有心跳声依旧响着,越来越快。
神不理解这样的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都没有产生,郁飞尘也不会从这样的举动里得到什么。
这个人要从自己身上索取什么,又仿佛只是执着地体会着这些连续不断的瞬间,体会这些只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现在。
他们的现在——流光溢彩的囚牢里,一个仿佛不会结束的幻梦,一场末日下的狂欢。
好像什么都经历过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
呼吸和灵魂一起被剥夺,空白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有形之物。
直到一吻终了。
——得到了什么吗?
好像只觉得寒冷。
世人的欢笑亦是如此。有限的欢乐之下是无尽的痛苦。
为什么直到现在,你一直在等的东西还是没有来到?
那,你又是为什么还在等?
安菲伸手,手指放在郁飞尘的眉眼,像要抓住什么。
“我努力过了,”他忽然说,“不论是永昼,还是对你。”
“我知道。”郁飞尘说。
安菲轻轻摇了摇头。
他呼吸还未完全平复,声音听起来有丝哽咽,然而被决绝的语气完全掩盖
“我做过所有能做的,从来没有放弃过。”他说,“不论是你在还是不在的时候。”
郁飞尘温和看着他:“我知道。”
安菲不置可否。薄冷的目光看向一片幽深的午夜窗外,然后转向郁飞尘的胸膛。
“你的心脏,”安菲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跳得很快?”
郁飞尘的目光直勾勾的,眼底像见了血一样的红,若是再细看,他的呼吸仿佛也要比寻常更快。
“因为我看到两个你。”郁飞尘说,“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
安菲只是微笑。
“只有一个我。”他说。
神明在这里,灯火辉煌的华美殿堂之间,却好像站在世界尽头的悬崖上。
郁飞尘也笑了笑:“等世界不存在了,你想做什么?”
他的语气随意极了,简直像是闲适的休假时光里忽然想起来,问一句“明天你想吃点什么”。
“世界不存在了,我还有什么?”安菲反问。
“有你自己,我。”郁飞尘说,“还有它。”
它?
安菲笑了起来。
“我都要以为你把它忘了。”他说,“是我和你……”
我和你之间,是尝试过了,也吵过了。
就连那些已经不打算再想起的往事都像揭一道旧伤疤那样揭开过了。
为什么结局好像还是不分明?
——因为,尘世的道路,原本就不属于我们!
所以你和我的结局,也不在现世中。
纤长的手指缓慢地按在腹部的衣料上,一根根放上去,这好像是安菲第一次实际地触碰它。
——触碰那个看不清也长不大的物体,触碰他们之间唯一真正存在的联系。
那一瞬间他仿佛无法承受般闭上了眼。
郁飞尘被他这样的神态动作吸引,有些着迷般地,他伸手去覆住安菲的手指。
安菲自然感受到了这个动作。
眼睛蓦然睁开。
冰冷美丽得惊人的绿瞳里,温柔的笑意下是隐约的疯狂。
深深的笑意也浸润在神明的声音里。
“——你不是想知道,它是什么吗?”
安菲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镶嵌华丽的匕首。
匕首出现的一刻,他手腕一翻,朝自己的身体直直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