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断手、一枚头颅。余下要找的就是一具躯干, 两条腿。
他们询问了几个别的修士,修道院的其它地方没有别的怪事发生,也没有无主的肢体出现。倒是郁飞尘现在有些树洞在身上, 又被几个欲言又止的修士注意到了, 好不容易才摆脱。
中午时分, 修道院后的林荫小径静谧幽深,只传来一下又一下极有规律的咔嚓声响。原本以为是尸体的线索, 走近了,竟然是克拉罗斯和墨菲换了一个地方在剪树。
由于中途离开去追人头,他们被维斯修士罚继续多剪, 好不容易终于完成去交差的时候, 好巧不巧正撞见一个年轻小修士结结巴巴对维斯修士说什么有件事情要告诉您。他们来后, 小修士变得更加吞吞吐吐, 什么都没说,直接走掉了。
维斯修士转头就让他们两个把这里的树木再剪一遍,才算完成任务。
克拉罗斯:“真是莫名其妙。”
被修剪过的林荫道显得更加整洁了。就像活着的人们用种种规则修剪着他人, 也修剪自己。
安菲:“既然找不到。不如猜猜爱弥儿会做什么。”
郁飞尘:“把《爱弥儿》还回去。”
“悄悄还回去,才能彻底消除自己和这本书的联系。”安菲说,“不过, 老修女已经确认那本书已经不在她的床头,还去原处反而显得可疑。”
“放在老修女常去的几个地方, 她会觉得是自己记错了。”
“但那些地方都没有动静。”
“如果他能还,早就还了。”
而不是去图书室做别的事情。
“没错。”安菲说, “他已经还不了了, 是因为……”
郁飞尘回头看了一眼静静伫立的小阁楼。
“书摔坏了。”他说。
四楼的高度足够带走爱弥儿的生命, 也足够损坏一本厚重的硬皮书。摔坏了, 就再也没办法把它还回了, 因为它本身已经成为证据之一。
这时候,爱弥儿会选择怎么做?
郁飞尘:“他会躲起来。”
安菲点头:“带着那本书躲在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永远不离开。”
这样以后,人们再也不会找到爱弥儿,也不会找到《爱弥儿》。这两个同名的人和物只是某一天突然消失在了世上,像是神明带走了他们。
而他们要寻找爱弥儿,只在表面上搜寻,是不会有结果了。
修道院围墙高耸,郁飞尘倒是能翻过去,爱弥儿未必,而且爱弥儿很少见到外面的世界,也不会贸然出去。
所以,要去的是修道院内那些罕为人知,且无人踏足的地方。
不过既然罕为人知,外来人就更难知晓。
却听安菲道:“我知道那些地方。”
此刻安菲站在高处的树下,微风吹动他的白袍,少年面孔在错落的树影下难辨神情。他俯瞰整座修道院,过一会儿,带郁飞尘往别处走去。
先是在树林里逡巡,这里有几株超过百岁的树木,其中三棵树的树身上有深深的树洞,里面可以容纳一人。只不过三个树洞里都没有爱弥儿的痕迹,倒是发现了一些匿名书信,他们没动。
从树林走出不远,修道院角落里有一座废弃的厨房,厨房后有几个储存蔬菜用的地窖。郁飞尘根据安菲的指示挨个掀开盖子,里面空空荡荡。
安菲琢磨了一会儿,又指向另一个方向。
在那个方向,花房的地下居然修筑了一条密道,通往某位主教的房间。只不过,修道院规模太小,主教也早已故去。他们在密道里走了一趟,同样空无一物。
安菲再次露出思考模样。
郁飞尘也在思考。
最后,他问安菲:“你在这里长大?”
不然,何以对这些秘密的地点如此熟悉。
“我吗?”安菲轻轻摇头,却没有再回答,只是眼中浮现怅然若失的神色。
最后,安菲带郁飞尘来到的地方是修道院的主体,那座小教堂。他们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走了侧边的小门。从小门进去是一道幽深的走廊,再过一道楼梯,又是另一道更狭窄的小通道。安菲走到通道后半段,轻轻叩着墙板,没两下就找到了一处中空的墙板,墙板有被挪动的痕迹,而且很轻易就能打开。
墙板移开后,出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通道口。
安菲:“这里改建过,留下了一些多余的隔层。”
郁飞尘眉头微蹙。
树洞、地窖、密道也就算了,连这种深藏在教堂内的通道都一清二楚。安菲和这地方一定关系匪浅。这也就能解释老修女为何对他格外优待。
隔层里的道路昏暗陡峭,并不是给人走的,只是一些建筑的残余恰好形成的通路,有的地方必须俯身爬过去。安菲提了一盏小灯走在前面,少年的体型正好在这种地方穿梭,郁飞尘则被落下些许。没有窗户,安菲手中的小灯是唯一的光源,在前方若隐若现。
不知为什么,郁飞尘并不急着跟上。
砖墙、枞木和青苔的气味幽幽传来,又混合着教堂所用香料的气息,通道因此显得格外深幽,只有前方一点萤火般的灯光。
郁飞尘却不觉得这里恐怖,有时候,他甚至会停下脚步,看向墙壁上斑驳的纹路。那些浮雕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小灯像海中的萤火,晃晃悠悠漂浮着,转过一个弯后,光芒消失了。郁飞尘走到那里,前方有两个岔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隐约的声响告诉他,安菲往右边的通道走了。
无法描述的直觉却推动着他走入了左边。其后的分岔口不少,有些地方没有路,必须攀爬往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走到哪里,却并没有什么前路未名时的不安。
就像那次在暮日神殿中穿行,凄迷昏暗的重重回廊里,总能得到永眠花的指引,来到神明长眠的晶棺前。
走了很久,上方透出隐约的天光。郁飞尘往那里去,在几根横石的间隙间穿过,又绕过一根立柱,前方豁然开朗,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有个聊胜于无的小圆窗。
而在他的正对面,一块石板后,提着灯的安菲也转了出来。昏暗的空间里,他的衣袍格外雪白,就像这次不知道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的相遇一样,像是不该存在于尘世。
四目相对,安菲弯起眼睛,笑意和荧荧的烛光一起在眼中流转。
“原来没丢。”安菲说。
郁飞尘的目光很久才从安菲身上移开。他环顾四周。这里是教堂的尖顶之下,一个通常被封死的地方,他们脚下就是教堂最高的天花板。
“虽然这里很难找到,但我想……”安菲提着灯缓缓走向郁飞尘,“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孩子,如果有点调皮的话,说不定也会发现。”
郁飞尘:“比如你?”
他问这话的时候语气算不上好奇,神情也称不上高兴,倒像是不大愿意安菲过去是生活在这里的一样。
安菲好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说:“来过几次,探望塔妲老修女。”
郁飞尘闻言认真打量了一下安菲的全身。
……得是多皮的小孩,只是来过几次就知道这么多秘密暗道?
安菲:“……”
安菲看向窗户,从这里,能望向迷雾之都的核心。在那遥远的最中央,翻涌的迷雾拱卫着一座看不清形状的、高大的建筑。
“我住在那里。”安菲说。
昨夜,因为安菲对很多事避而不谈,两人针锋相对,一度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而现在是安菲第一次在郁飞尘面前提及他的过去。
倒让郁飞尘有些意外。
“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开满了永眠花。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安菲道。
郁飞尘静静看着他。过一会儿,才说:“那就好。”
安菲能感到郁飞尘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这个人一向缺少情绪的起伏变化,即使有,也不形于色。
但他从来都能感受到。
知道小郁的心情变好了很多。
也知道,他希望自己的过去真像描述中那样美好。
而真实的过去,确实就像那样。
安菲笑了笑,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转回身去,回到郁飞尘身边。
“我想做的事情都会有人陪伴,不会被阻止斥责。”他说,“他们养育我,也教导我,不过,和爱弥儿经历的不一样,没有人非要我做个好孩子。有时候,我会怀念他们。”
郁飞尘:“你本来也不像他。”
安菲的性格看似温和实则强硬,想要的都会拿到,选择的不会更改,可惜总有很多人被表象蒙蔽双眼。墨菲总是因为暴君牌和外神牌对他抱有成见,其实他那位完美的主神才是真正一意孤行的君主。
安菲听出了郁飞尘的弦外之音。这所有物总是会有那么一些时刻忽然变得可恶。虽然他也无言以对。
安菲:“……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郁飞尘轻笑了一声。
离开了小窗的光线,他们步入一片昏暗之中,安菲眼中的淡淡笑意也随之悄然深幽。
“他们只是会要我…做个好的君主。”
要……爱你所有子民。
他声音渐说渐低,最后化作随风而散的呓语。
郁飞尘:“后半句是什么?”
“没什么,”安菲说,“里面还有一段路,爱弥儿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