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号, 你的思维活动格外活跃,你在想什么?”
“其实没什么——我是在想……唔,我们值得纪念的先驱者, 圣山的学者们曾经留下一些箴言, 其中一句是‘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 结局已经写好’,是否指的就是现在的境况呢?”
“021号, 这种表达实在有失科学和精确。我们学习的是圣山驾驭世界的方法,而不是他们愚昧的信仰。”
精神链接的汪洋里响起喁喁的附和声,021号鬼牌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 我是否可以换一种说法:当我们第一次接触‘暴君’时, 由于永昼主神的特殊手段, 它呈现出稳定的状态。然而‘暴君’力量本身的性质, 注定了那种稳定只是暂时的幻觉,它所谓的‘人格’最终总会走向不可控制的自我毁灭?”
“是的,这是它本身的性质所致。”
“那么, 这和‘命运注定’之类的措辞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吧。”
“……”
“够了,蠢货们!”
“好好准备,你们接下来要完成的事情……连圣山都不曾幻想过的, 只属于人类的伟大事业……”
鬼牌全部噤声,专心致志看向辉冰石仪器显示的景象:代表“暴君”的力量, 愈发走向失序,走向混沌——
身着白色风衣, 戴金丝眼镜的鬼牌一则手持一个精致纤巧的玻璃瓶。他的手指在瓶身上有规律地轻弹, 玻璃瓶中满盛着色彩斑斓的碎片, 随着鬼牌一的动作, 碎片逐渐凝聚为一张痛苦的人面。
“你是力量之上的力量, 是与‘人’的概念离得最远的存在。所以,有的人会认为,你不会为凡俗的情感困扰,是吗?完全错误,你心中的混沌,其实正是滋养痛苦的温床。因为你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答案。”
“越理智,越平静,越混乱,越痛苦。”鬼牌一说着,伸手抚摸了一下方块四柔软的头发,条件反射一般,神色茫然的方块四低下头,把自己埋进了鬼牌一的怀中,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永恒的平静。
但鬼牌一的目光并不看向他,而是看向锁链天平,喃喃自语。
“就让我看看,痛苦的种子,在你心中扎根有多深吧……”
随着他的话语,有极为奇异的东西在每一个鬼牌身上生长,他们的头顶上方缓缓浮现了无数个苍白的幽灵。
像是感受到什么,方块四从“父亲”的怀抱里抬起头。在那幅名为《黄昏·印象》的画里,他失去了全部的颜色,出来之后,有好心人又分给了他一些,因此,他的头发呈现出毫无生命力的淡淡灰粉,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个褪色的纸片。
曾经血红色的猫瞳只余下一点淡薄的血色,眼瞳中的神情也空白如洞窟。方块四的目光越过鬼牌一的肩膀,与克拉罗斯的目光在半空相遇。
身为守门人的克拉罗斯在一众黑雨衣簇拥之间。
好像无论在哪里,红心三的身边都会有许多朋友。
方块四从来会忘记很多事情,会忘记自己是谁,会忘记自己过着怎样的生活。如果侥幸没有忘记,也会记混。反正每天醒来,又会有新的碎片和记忆被融入他的身体里。
但他一直记得一件事。
“小方块,如果我有一天能离开这里,会希望也能把你一起带走的。”那天,红心三对他说,“这种生活,实在是太痛苦了吧。”
那时候他昏迷了。很多年来,方块四都相信,自己在某一次的昏迷中确实听到过那句话。
尽管红心三对此矢口否认。
对视之间,方块四对克拉罗斯露出一个寒意森森的笑容。
克拉罗斯用同样的表情回应了他,并且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方块四也露出了自己尖尖的虎牙。
怪诞的氛围愈发笼罩着这片天地,萨瑟纤长的双眉也愈发蹙起。生命力量不知何时已经被他释放出来,用保护的姿态环绕着每一个人。
“直觉告诉我,现在应该离开……”他的耳朵尖焦虑地晃动着,不安地握紧了墨菲的手。
“不,”墨菲用灰白的盲眼看向即将发生的一切,“我要看到结局。”
-
郁飞尘清楚地知道,今天将是他与神明的结局。
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上,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
灵魂里的号哭尖叫如同飓风海啸一浪高过一浪,洪流一样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进身体。但是,最真实的,却是从自己内心中蔓延生长的,漆黑的、毁灭的欲望。
有一个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下一刻他看向自己的身体,本应是实体的它模糊了与虚空之间的界限。
他还看到力量的世界里,所有存在都向与自己相反的方向狼狈奔逃。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在苏醒,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强大。
但郁飞尘都不在意。
说出那句“不装了,冕下”之后,他只看向面前的、陌生的神明——那个他本应在心中称为“安菲”的人。
神明的面容苍白,生机已尽,可祂的目光在短暂地审视判断过后,重归坦然。
——神明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
在那近乎永恒的缄默里,郁飞尘读出了祂的答案。
郁飞尘的目光看着那个灰败的、心脏处的创口:“你想说,你赢了,是吗?”
神明眼中终于浮现一丝笑容。
“你还想说,如果我如此仇恨,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你不会有任何反抗,是吗?”胸腔内有什么东西来回翻涌,濒临炸开,陌生的感受像剧毒的死水一样堵塞住所有感官,扼住心脏和喉口——这样的自己居然还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神明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郁飞尘觉得很冷。
祂说,祂赢了。
似乎是的。
因为死去是祂唯一的命运。因为没有别的道路!
让祂在方才主动奉献自己,消除天平上附着的仇恨,去净化那份权柄。
或是现在你出于心中的痛苦将他杀死,仇恨亦会平复。
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祂也会在故乡的诅咒下渐渐化为虚无。
祂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祂的结局已经注定!
所以祂如此坦然,如此平静,他笃信你不论是何种模样,终会接过祂的权柄!
郁飞尘又笑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他的视野已经是一片鲜红。
力量蔓延,虚空中的黑色血管缓慢凝聚成密密麻麻的锁链,如藤蔓般爬上神明的躯体,整个世界已与郁飞尘融为一体,它们的动作也映照了郁飞尘潜意识的动作。黯淡的漆黑锁链上长满棘刺,那是仇恨生出的荆棘,没有任何光芒能逃离它的表面。
最中央的一道锁链锁住神明的咽喉。
而神并没有任何反应,仍然静静凝视着他,那目光里,蕴含了无限悲悯。
即使他抬手扼住了神明那高贵优雅的脖颈。
“走下去。”郁飞尘听见神明虚弱但平静的声音。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通往神的道路是圣洁的。”
“因为,所有鲜血我都为你流尽了。”
“……所以,走下去。”
那一霎,郁飞尘看见永恒的、痛苦的长河从世界尽头奔流而来。
虚空中的声音静了一瞬,下一刻,一切灵魂的痛哭嘶吼都淹没在一道尖锐到极限的声音中——那是已经超出人类听觉的深渊般的悲鸣!什么都听不见,可一切都在共鸣,一切都在消解——
那一刻,本源的世界里,一切力量都在向外奔逃!而最中央,那旧银色的本源,力量的君主,如一场极致绚烂的烟花般扩散开来!
亘古以来,祂似乎从未在世间真正施行自己的权柄。
祂正在醒来吗?祂真的会醒来吗?还是说,祂正在毁灭?
当祂完全醒来或完全毁灭的那一天,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可以回答。答案在直觉里。
——那会是极为禁忌、极为恐怖之事。
极度颤栗畏惧的情绪自本源而生,传到每个人的灵魂里。
鬼牌一微笑着捏碎了手中的玻璃瓶。
郁飞尘已经看不清神明的面孔了。
全部化为虚幻的倒影,现实世界中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一切属于郁飞尘的东西都在崩裂消解,从而越发回到最初的本质,然后——四分五裂。
就在这时,有苍白的烟尘从郁飞尘的身体中逸散而出。伴随着它们的是一股熟悉的、绝望的情绪,是从鬼牌一的玻璃瓶里体会到的那一种。那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人心中的痛苦。从那时起,鬼牌就把某些东西植入了他的身体中。
此时此刻重温这一痛苦的引子,郁飞尘的精神理应更为疯狂,力量的结构理应更为涣散——
这就是玻璃室为他准备的最后一根稻草。
每一点烟尘都附着在他的一部分力量上。从那里传来一种吸力,似乎能控制这部分力量——这是意志能做到的事。
漆黑的世界上空亮起一盏苍白的火,第二盏,第三盏……
最后,天空上是这些幽灵般的灯盏链接而成的天罗地网。它们有的来自迷雾之都,更多的则来自永夜,每一盏灯都是一个意志,它们紧紧相连。
“最高序列的力量不应被某一个意志所统治,即使它自封为神明。那不公平。苦难中的人们啊,你们真的甘心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所谓的神明手中?”
“可是,单个人类的意志又太过孱弱。”
“幸好还有我们。我们所有人的意志彼此独立又可合为一体,我们用最精密的结构组成意志的海洋,唯有这样才能够将它掌控。”
“我们强大、理智、客观而公平。唯有我们代表着人类整体的意志,足以驾驭暴君。”
“新的纪元,将由人创生——”
苍白火焰以奇异的韵律共振着,每一个瓜分了一块郁飞尘的本源,在痛苦的声音里,它们的意志伸出无数蟹爪般的触手,尝试将其控制,将其驯化——
意志掌控力量,向来如此,不是吗?
郁飞尘冷眼看着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他只觉得可笑。他的痛苦并不是由这些东西——他人的碎片所激发,而是完全来源于那位神明。可惜玻璃室觉得是这样,而神明自己也觉得如此。
他又觉得可笑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来自玻璃室的意志试图掌控自己的本源力量为自己所用,而那位神明所做的,不也是如此?
只是祂的方式更加温和隐蔽,借口更加冠冕堂皇,立场更为神圣而已。
可是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
虚空中的那些力量已然分崩离析,可是神明四肢和脖颈上的锁链却愈加冰冷,缠绕得也愈发紧。
郁飞尘的目光,亦只有一片疯狂过后的深深冰冷。
力量和意志存在于两种不同的维度。所以,鬼牌一说,这是他无法左右,无法毁灭之物。
真是如此吗?
所谓意志,究竟又是什么?
他曾经有过一座堡垒。
在那座堡垒里,精密的零件按照明确可知的规则组成整体,完成它们被制造之初就已注定的使命。运转时,齿轮咬合,机械传动,发出金属碰撞的噪音。
他们说,意志统治着力量。在意志的支配下,力量按照已定的法则运行。所有人、所有物、世间的一切,都是这一运转过程中诞生的幻象,那稍纵即逝的无意义的噪声。
是这样。
但是,当力量的一切结构都消解,一切属性都熄灭……彼此之间的组合再无任何值得一提的意义,意志又能怎样存在?它又能怎样去统治力量的运转?
永恒存在的两方,谁先于谁,谁又高于谁?
——不知道。
那就让它们自己来告诉你。
你知道,你并非不能做到这一点。
无尽幽远的黑色烟霾盘旋着收拢,回归郁飞尘的身体。而他抬起右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用陌生的、打量的眼神。
这具身体,和自己所能操纵的那些力量,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没有区别。
一块漆黑的断肢落在他的掌心,没有声音。那是迷雾之都的一个碎片。
五指轻拢。
它在他手中无声破碎。
先是分成几片,然后化为尘埃。
这却还不是终点。
其实郁飞尘没有动。他只是看着碎片在掌中消解。
无声地,那碎片里,力量的一切结构都在碾灭。
记忆化为空白,声音归于岑寂,生命成为虚无。
它们变成了一团随意堆放在一起的原材料。里面的力量有许多种,不同的性质,不同的颜色。驳杂的色彩不分彼此地混合后,像极了死气沉沉的灰色。它死了。任人取用,随意塑造。
锁链天平上,许多枚狰狞的人眼黯然落下,纷纷化为尸体。
可是,死亡就是终点么?
这个念头出现在郁飞尘心中的一霎,本源世界里,其它所有力量结构都剧烈颤动起来!
而神明直至方才仍然平静的眼睛里,蓦然浮现出恐惧。
身体挣动,锁链哗然作响。
“停下,你不能——”
支离破碎的淡金色意志骤然暴起,它要越过一切,强行支配郁飞尘的本源!
“在找死?”连鬼牌一的目光都惊骇地闪动了一下。
只有旧银色的本源静如渊海,在最高处缄默地注视死去的灵魂。
那注视,平静无波。
如此……讳莫如深的一眼。
已死的力量在他指间飘散如烟尘。
它们身上一切本质的属性灰飞烟灭。
只有黯银色的星星点点在无尽的虚空中散落,如火焰燃烧后的灰烬。任何人都无法再使用它,它也永远不能再参与任何运转与轮回,不能再参与任何事物的组成。
郁飞尘抬眼看向前方。
一切仇恨与痛苦的化身尽数被销毁。而那些苍白的灯盏开始飞快枯萎。
所谓力量永远无法左右的意志——当再也没有臣属可以支配,它还能说是‘存在’的吗?
鬼牌一脸上的惊骇逐渐升级,最中央的苍白灯盏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随后,所有属于玻璃室的意志逃命一般向外撤去!
神明几近于无的意志,却已落入那渊海一般的牢笼中。
正如祂本人已在重重锁链下无处可逃一般。
空洞的绿色双眼怔怔看着那些飘落而下的灰烬。仿佛这一切,已经完全不在祂的理解范围之中。
这不是死亡,而是湮灭。
这世间的力量,永远地缺失了一角。永远地——无法复生了。
痛苦也没有了,仇恨也没有了……新生也没有了。
只有永恒的寂静。
祂环视着四周,漫天灰烬飘然落下,湮灭的进程还在往远处推去,直到这方世界的天幕都开始无声消解,化为飞灰——
“你不能……”祂喃喃道,“不能这样做……”
神明的眼睛里从未出现过这样茫然,这样恐惧的神情,可是祂什么都做不了,祂只能死死看着郁飞尘的面孔,语声因心绪过大的起伏而显得空白麻木。
“你答应过我。”
答应过什么?
郁飞尘想起了。他答应过安菲,会为他做一切事。
可是安菲只是一个镜花水月的幻影。
而郁飞尘,难道就是真实存在的吗?
因为你需要信徒,因为你眷恋骑士。
所以,我就那样做了。
而我真实的模样如你一样深藏于地底。直到今日。
锁链带着不可反抗的毁灭力量将神明的身体压下去,让祂如一个失败的君王那样半跪于天平的阴影当中。
连故乡的诅咒都化作湮灭的灰烬飘飞远去了。躯体的痛苦就此停止,但鲜血横流的道路再也无法洗净。
郁飞尘静静看着神明心脏处的空洞,冰冷的本源力量如蛇一般游弋进入其中,四处探嗅,然后化作细丝,缓慢而精确地织出毫无光泽的血肉。
然后是心脏。
郁飞尘不知道心脏的结构,于是他看了一眼自己。很快,力量分毫不差地在神明胸腔内游走,构出一颗完整的心脏。
它只是还不会跳而已。没关系,心跳也只是力量的律动。
咚咚。
“你会活着。”他说。
被锁锢着的神明缓慢地抬起头,如同一个已被废弃的人偶,祂机械而迟缓地复述了郁飞尘的话:“活着……?”
“活着看……这个被你彻底毁掉的世界吗?”
没有回答。
无尽的虚空中,庄严的天平下,只有两道沉默的身影,还有死一样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神明的声音响起。
“你背叛了我。”
郁飞尘俯身,手指穿过神明血污的长发。
“不是我背叛了你,是你背叛了我。”
其实,在很多时候,郁飞尘常常想起暮日神殿,想起他枕在神膝上的那个黄昏。夕晖像蜂蜜一样淌满窗框,天花板画满描述创世之时的彩绘,门口传来孩子欢笑的声音。
那时他以为这世界天长日久,神永远是神,山巅永远是山巅。
却不知道,命运就是那轮终将沉沦的落日。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背叛者的锁链”到这里就结束啦。
其实到这一步,安菲之于神殿,小郁之于安菲,安菲之于小郁,乃至这三者之间的其它搭配,大家之于彼此都是“背叛者”,也都因此锁链缠身。
小郁在回忆的这段是第一卷 结尾。
感想是:你们写死我吧。
和故乡相关的主线在这里告一段落,第三卷 就是感情上的收束了。下一卷叫“流放者的欢筵”。
# 流放者的欢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