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秦一舟目光陡然冷冽几分,脸上没了温度。
费慎极其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心情变化,却依旧吊儿郎当:“别这副表情,邵揽余绕这么大弯子,费这么多功夫,要我还猜不出你们想做什么,岂不是跟那个姓段的一样蠢,对吗秦哥?”
秦一舟:“……”
“别喊秦哥。”他硬声说。
“难道你比我小?” 费慎奇怪,上下打量眼前的人,“不像啊。”
“……”
秦一舟努力绷住神情,将话题扯回正处:“不管你知道些什么,管好自己的嘴,别给他惹麻烦。”
费慎将对方肩膀松开,面色有些犯难。
“那你们得给封口费啊,毕竟我这个人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招惹麻烦。”
秦一舟凌厉的眼神刺来,费慎确信,那一刻对方真真切切动了杀心。
费慎神态收放自如,又立即恢复无害:“开个玩笑,别当真。”
秦一舟目光微凝,那股狠辣凌厉浅浅褪去,恍如什么都没发生,背过身专注地留意大楼外的情况。
因此也就没发现,背后人上一秒眼底那些丰富的情绪,下秒化为一团吹散的烟雾,逐渐消失不见。
蓄意的、无辜的、戏弄的统统都没了。
费慎脚步一转,侧身斜靠墙壁,抱胸垂下了眼皮。
面上神情晦暗不明,心头却扬起千丝万缕。
邵揽余制造了那起游轮爆炸,成功从乌勒海脱身后到了陆地边境,他的最终目的地既不是尤州城区,也不是郁南镇,而是与维冈的这场军火交易。
时隔大半个月,费慎不停猜测不断推翻,临到此时此刻,终是将线索全部串联起来,摸清了对方整趟行踪的意义所在。
邵揽余身为三区最大的军火商,任谁都要给几分薄面的家族掌权人,能让他冒如此大风险,费时费人又费力,绝不可能仅仅是笔生意这么简单。
站在外界的角度来看,他从那场海上爆炸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俨然是切断了一切跟踪监视的可能。
上岸地点选择尤州村落,而不是靠近柏苏更安全的地方,极有可能是为了避开柏苏政府的眼线。
路上他贴身带着自己,并且带进了隐蔽的郁南镇,然后又向他抛出合作的橄榄枝。
结合一连串行为,说明邵揽余并非将科谟当作完全的敌人,甚至在尝试将其转化为一个强大的盟友。
避开柏苏眼线、售卖武器给维冈、拉拢科谟费家……
费慎眼神忽凛,脑海里闪过一个始料未及的猜测。
难道邵揽余想对付柏苏?
不,不可能。
费慎很快否认了这个荒谬的推论,据他所知,邵家主宅就建立于柏苏中心息川城,在息川的地位非常之高。
而如今柏苏的首领,是一个叫施康年的老头子。
论起实力,柏苏政府是三区中最弱的那个,之所以很多人忌惮柏苏,忌惮的其实是邵家,只要他们存在一天,柏苏就能有一席之地。
为此施康年简直将邵家当成尊佛一样在供着哄着,生怕他们脱离柏苏,投奔别人去了。
费慎认为邵揽余不可能对付柏苏的缘由,是因为尽管邵家家大业大,也从未明确表示过归属柏苏。
可事实上,一旦发生内斗施康年溃败,首当其冲遭难的就是邵
维科两区再加上边境线那帮人,必然会趁机火上浇油,想方设法将邵家刮分了。
他们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卧榻之侧,有个如此令人夜寐难安的威胁存在。
因此现下太平洋洲际虽然乱,但其实冥冥之中维持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三区互相掣肘,无人能一家独大,邵家强归强,却有个柏苏做牵制,极不稳定的边境线又分散了各自的注意力,谁都没心思再去多生事端。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种平衡无法被轻易打破,若是出现了裂口,那么一定会发生前所未有的灾难。
但话又说回来,假设邵揽余仅仅只想对付施康年,准备顶替对方自己去做那个柏苏首领,那他压根就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费慎私下了解过施康年,是个极其喜欢和稀泥的墙头草。
别的没有,装孙子倒是很有一手,懦弱且无能。
邵揽余若真想做首领,随便一施压,按照那老头的尿性,估计立马就把位置拱手相让了。
况且话说回来,费慎还真不觉得,以邵揽余的行事风格,会想做什么劳什子首领,昧着良心多赚点钱还差不多。
就算真要找人合作,也不至于眼光差劲到去找段斯昂那个草包。
所以,邵揽余对付柏苏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他铺垫这么多究竟为了什么?段斯昂买军火又是想干嘛?
以及,邵揽余为何要选择郁南镇,作为他的最终落脚点?
接二连三的疑问纷至沓来,费慎大脑上一刻才清醒些许,这会儿却再次开始混乱起来。
他阖眼,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烟瘾又犯了。
时间阒然流逝,倏地,会议室大门打开,急促的脚步声交替传来,伴随着一句阴沉的怒吼——
“邵揽余,你以为你今天跑得掉吗!”
费慎和秦一舟同时愣住,没有半分迟疑,快步朝会议室而去。
走廊尽头,会议室大门外,邵揽余面容波澜不惊,衣冠整洁立在过道中间。
他身后的段斯昂满脸阴森的怒意,挥开衣摆,抽出一把枪隔空指住邵揽余脑袋。
“跑啊!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腿快,还是我的枪快!”
秦一舟见状,也立马掏出自己的枪,沉声警告:“段先生,我劝您最好三思而后行。”
费慎瞄了眼几人的站位,心下飞快做出判断。
距离太远了,虽然射程足够,秦一舟可以一枪打掉段斯昂的手,但周围遍布维冈政府军,稍有不慎就能被打个透心凉。
除非……
费慎侧目,视线落在了走廊边的窗户上。
邵揽余异常镇定,转过身直面瞄准自己眉心的枪口,不浮不躁说:“条件刚才都在会议室说清楚了,段首领如果有什么不满,可以改天再议,或者直接解约也行。”
“你做梦!”段斯昂脸黑得跟块煤炭似的,先前那股子矜贵不复存在,颇有种准备当众骂街的架势,“邵揽余,你他妈棺材钱还没赚够啊?!老子已经付了一半定金,到现在来跟我说要给附加利息,你他妈吃熊心豹子胆了!”
他越说越气不过,咔嚓一声给子弹上膛。
“喜欢钱是吗?等你下地狱老子给你烧钱,花不完的钱!”
“砰——!”
头顶小灯措手不及炸开一个,玻璃碎片哗哗洒下,室内光线暗了几许,段斯昂开枪的动作做到一半,立时僵住。
他不敢置信低头,凝视自己左胸口上那个无声无息多出的红点。
是远程狙击枪的红外线,能在瞬息之间要了他的命。
维冈士兵们全体戒备,瞬间刷刷几十把枪举起,对准了除段斯昂以外的三人。
审视一番后,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刚刚打碎顶灯的人是谁。
费慎收回窗边的目光,预料到局势已定,心脏平稳放进了胸腔。
邵揽余弯唇,建议说:“段首领,枪是个很危险的东西,我想你还是把它放下吧。”
段斯昂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憋得脸色铁青,恨声说:“你敢!”
似是觉得这话有点好笑,邵揽余轻笑出声。
“段先生身为一区之首,我怎么敢对你做什么,只是场面这么热闹,我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东西。”
他轻轻啊了一声,记起什么似的,转头吩咐:“一舟,段首领的弟弟也在这,让人去楼下把他请上来,记得温柔一点,段千泽先生身体不好。”
秦一舟利落收枪,挑衅地看了眼段斯昂,听命道:“是,这就去。”
刹那间,段斯昂脸色唰得煞白,暴露出了软肋。
这一番别有深意的对话,比起方才的死亡威胁不知有效了多少倍。
“站住!”他匆忙喊出口,声音竟是微微颤抖着的,闭了闭眼认命一般,咬牙切齿道,“滚……给老子滚,滚啊!”
邵揽余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朝对方略一颔首。
“那既然如此,段首领,下次见。”
说完,三人步伐一致,先后进入了升降梯。
段斯昂满目恨意,紧紧盯视电梯方向,十分不甘心地命令士兵们收枪。
电梯门徐徐合上,与此同时,他左胸口的红点也随之消失。
私家轿车上,秦一舟坐在副驾,冲对讲机说了句:“任务完成,撤退。”
而后又吩咐司机:“先别回酒店,在路上绕几圈。”
司机应了声是,发动引擎。
轿车稳稳开上大路,秦一舟放松后背,靠进座椅,深深舒了口气。
“段斯昂还真是个疯子。”
后座的邵揽余说:“高出了三倍的价格,能掏空他半个段家了,换谁都得疯一疯。”
费慎接上话,语气咸咸道:“刚才他要没及时刹住,你就能去赚阎王的钱了。”
邵揽余淡雅一笑,似是对什么都了若指掌的模样,侧头去看车窗外,不再言语。
前座的秦一舟也没声了,段斯昂安排了人在后面跟踪,他警惕着周遭路况,断断续续向对讲机下达命令,准备好好陪那群甩不掉的老鼠玩一玩。
费慎目光落向自己左手边的人。
邵揽余双腿交叠,手腕搭在膝盖上,优雅的坐姿中带了一丝随性,脑袋始终偏向外边,避开与任何人目光交汇,只留了一个侧影。
费慎聚精会神注视那抹侧影,不知不觉,便看得入了神。
对方的下颌线与五官轮廓趋于柔和,和展现出来的性格一样,半点锋利也不带。
隐约显露的眉眼,如淡水里一晃而过的稀有鱼类,那点不深刻的痕迹,却叫人过目难忘。
他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邵揽余,觉得对方不过是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可以抛弃一切无关紧要东西的恶人。
可一步步接触后发现,对方比他想象得要有温度,也比想象中更心狠手辣。
心狠到不惜多次利用自己的性命冒险,只为了这场扑朔迷离的棋局,能够完美无瑕地进行下去。
真正的邵揽余,才是那个操控局面变动的幕后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