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兆兴被劫持的地点,位于新干路地道附近,一间废弃的小储物室里。
周围提前被清了场,费慎带人赶到时,外面守了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城警,全是费惕安排的。
为了不打草惊蛇,三支雇佣兵小队没动用热武器,利用地形和人数优势近身作战,从背面悄悄抹了敌人脖子。
费兆兴步行出废弃室,被外间夺目的光刺了下眼,瞄见倒了一地的黑衣城警,瞥了眼费慎的方向,什么也没说。
来时坐的几台轿车就停在不远处,但为保险起见,几人不再乘坐。
正巧蛇牙带了辆越野车来,费慎开车,费兆兴坐副驾,费惕则被几个佣兵押在后排。
其余毒刺公司的佣兵们由蛇牙领队,留下善后,负责清理现场。
费兆兴望向车窗外晦暗的景致,语气淡淡:“让他们处理干净,别留痕迹。”
费慎扶方向盘的手微顿,嗯了声:“知道。”
费兆兴调出导航仪,规划了一条路线出来,让费慎跟着导航开,随即不再言语。
好像累极了般,他微微侧过上半身,倚靠着座椅,阖上了双眼。
费慎扫视屏幕上的导航路线,大致在心里预估了下,从此条路出发,终点应该不是刑事科、关押所或检察院那几个地方,看来对方还有别的打算。
费慎一边开车,一边分出心神去留意车内后视镜中,后排费惕的身影。
费惕神情虽阴沉,脸上却不见半点恐慌,有种出乎意料的镇定。
他嘴唇动了动,语气与平常并无二致:“我渴了,想喝水。”
雇佣兵们不懂绅士二字如何写,凶巴巴一推他,蛮横道:“喝什么水!坐着别动!”
似是非常厌恶这种粗鲁的行为,费惕眼神冰冷,漠然扫视推自己的那只手。
他嫌弃的样子被后视镜捕捉,落在费慎眼里,化为了一抹吊儿郎当的哂笑。
“我们这位部长身世金贵,要是哪里磕了碰了,你俩赔不起,都注意点啊。”费慎说,“他要喝水,拿瓶水给他。”
雇佣兵们回了句是,从旁边拿了瓶纯净水,拆开喂到费惕嘴边。
费惕身体却往后仰,将脸偏开,一副宁愿渴死也不愿受人折辱的模样。
“逼事儿真多。”一位雇佣兵不耐烦嘀咕了句。
“算了兄弟,忍忍。”另一人安慰他。
两句话的功夫,无人注意的间隙里,费惕快而轻地碰了碰自己芯片,芯片立即自动发送了一条指令出去。
在原先的计划中,若是殡仪馆起火那一步失败,或者劫持费兆兴这边出了什么意外,就好比现在的情况,那么等他发送完指令,其余提前部署好的城警武装队,会快速追踪到费惕的具体位置前来汇合。
先主动开火引起骚乱,然后在一片混乱中击毙费兆兴,接着嫁祸到解救他的人身上,最后将其一网打尽,这是整出计划的完整过程。
指令发送完,随着时间流逝,费惕脸色越来越不对劲。
按照之前安排好的,他发出指令,三分钟以内,那边会回一条接应的消息过来。
可现在都过去十分钟了,芯片却毫无动静。
费惕不死心,如法炮制又来了一次,这回险些被车内的人察觉出端倪,但好在指令还是成功发送了。
然而几分钟后,得到的结果却一模一样。
无论是指令失效,还是那边的人没回复,全都表明了一件事——他失败了,彻彻底底失败了,几乎没有翻身的可能。
费惕如坠冰窖,血液在那瞬间停止流动,浑身都开始僵硬起来。
到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近期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场专门针对自己精心设置的陷阱。
事情需要追溯到寿宴之前,那时候费兆兴就在密谋布局了。
先是以“聚众闹事、散播谣言、危害社会安定”等罪名,将安向的同党和喜欢搅混水的人一网打尽,再用捧杀的手段,把整个安家推向众矢之的,故意激发矛盾。
接着举办了那场鸿门宴,利用污蔑安向下毒一事,借机打压费惕,削弱他的职权。
并且把他隔绝在政府要务之外,每天尽干些受人白眼、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段时间费惕四处碰壁,整天焦头烂额的做什么事情都不顺利,如今想来,费兆兴定然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若非离开了一段时间中央政府,消息探查得不够及时,他也不至于对城警总队何时投靠了费兆兴这事,丝毫感到不知情。
而后面行政街上那起枪袭案,他更是直接让人当了枪使。
安向认罪判刑一事,多半是假的,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不认罪还有一线生机,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突然就松口了。
可偏偏就是这个假消息,令安家人慌了阵脚,也让他急于求成起来,在最后的紧要关头误入了费兆兴的陷阱。
费兆兴根本早就知道枪袭案是个局,是费惕用来拿回职权的障眼法,以及后续劫持事件的铺垫。
然而他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利用枪袭案的发生,假意问责城警总队,从而降低费惕的防备心,设计出了一个局中局。
表面上,费惕手握职权的范围扩大,能任意差遣科谟所有城警,可暗地里一举一动都被无孔不入的监视着,除了自己最心腹那批人,他根本行使不了调任权,费兆兴给出的就是一张空头支票。
对方步步为营,甚至连呼吸面罩这一步都算计进去了,费惕实在不知道,自己现下哪还有半点胜算可言。
思及此,费惕眼底的寒意愈发加深,脸上表情已经无法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恶狠狠盯着副驾驶上的人,不经意间在后视镜中,与前面的费慎对上了目光。
对方的表情好像看穿了他内心的想法,眼角眉梢布满了看笑话的戏谑。
而副驾驶的费兆兴,似乎已经陷入熟睡,身体一动也不动。
跟随导航路线,费慎将车开到了一个自己印象中从未来过、却莫名带着淡淡熟悉感的地方。
他充分搜索大脑记忆,全神贯注凝视前方牌匾上那个“费”字,终于从稀薄而遥远的回忆里,翻出了点蛛丝马迹来。
此地是费家祖宅,位于稍偏远的城郊处,很小的时候,费霄带他来过一次。
只是这里应该很久没人住过了,费兆兴来这干什么?
没有太多时间给他思考,越野车停稳的时候,费兆兴悠悠转醒,就跟掐好了时间点似的。
他招呼费慎一块儿下车,费惕也从座位后排被拖了出来。
“小慎,还记得这里吗?”
费兆兴站在祖宅大门外,仰头望向那块历史悠久的牌匾,平淡开口。
顾及到有外人在场,费慎没明说,简要回答:“记得。”
费兆兴点了点头,上前几步,平稳匀速地敲了三下大门,两重一轻。
顷刻间,整齐的脚步声于四面八方传来,地表一阵咚咚咚的踏步音交替响起,震慑力十足。
宅门向内缓缓开启,厚重的木门声带出一道陈旧古朴的气息。
两队政府军分别从祖宅后方现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一左一右,呈半包围式将房屋周围团团圈住。
停下后,他们朝费兆兴敬了个军礼,齐声喊道:“首领好——”
费兆兴略一颔首,示意两个政府军出列,让他们上前接手雇佣兵看守的费惕。
起先雇佣兵们还不太愿意,直到费慎使了个眼色,他们才松开手,自觉退到一旁。
做完这些,费兆兴才道:“进去吧。”
这三个字也不知是对谁说,总之费慎和被扣押的费惕,一起跟着他进了祖宅大门。
偌大的宅院里岑寂寥落,庭院廊道虽有栽种的绿植和盆栽,清雅归清雅,可琢磨不出半分活泼生气,反倒透出一股子由内而外散发的萧条。
这里没有主人居住,只有事先雇佣好的佣人们,隔三差五过来打扫清洁和定期维护,缺少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因此显得格外冷清。
一行人穿过前院,来到祖宅祠堂。
祠堂外站立着一位身穿正装的年轻男人,手臂上配戴了用于固定的护具,显然是刚受伤不久,还没完全恢复。
见到迎面而来的几人,他微微一笑,敛眉冲费兆兴道:“首领,东西已经准备好,可以进去了。”
继而又朝费慎点了点头,以示友好的礼貌。
只不过当费惕看见他时,表情倏然震怒,咬牙切齿道:“温回!是你……你敢背叛我!?”
温回置若罔闻,轻轻推开祠堂两扇门,抬起完好的那只手,示意道:“首领,请,小心脚下。”
费兆兴提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缭绕着香火气息的祠堂内,费慎紧随其后。
费惕也被一块儿带进去,双眼却瞪住温回不放,恶狠狠的模样好似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了。
温回与之对视半秒,面容淡然如故,不甚在意地别开了视线。
两个政府军强制费惕跪在用于叩拜的蒲团上,随后立马退了出去,温回守在外面,将两扇门重新合上。
祠堂里没安装现代白炽灯,只有一根根燃烧正旺的白烛,泠然散发出熏黄幽暗的光。
此处是费家祖祠,如同古世纪的宗庙一般,悉心供奉着几十位祖先和长辈,常年香火不断,期盼能庇佑费家永世长存,子孙无病无灾。
费兆兴往香炉里添了几炷长香,随后拿起干净的布,擦拭右下角一块牌位。
他擦得认真仔细,动作间透露出一股敬重珍视。
朦胧暗沉的光线中,费慎依稀辨认出了牌位上的那列刻画的字迹——先兄费霄之位。
呼吸滞了滞,他胸口生出点闷闷的难受。
但此情此景下,费慎忍住没有靠近,也没有出声,只静默地站在费兆兴身后,注视着自己父亲的灵位。
费兆兴擦了擦便放回去了,随后面对自家列祖列宗,闭上眼鞠了三躬。
过了良久,他缓声开口:“八年前,我带你到这里来,当着众祖先的面,让你入了费家的家谱,过继到我名下,正式成为了我费家一份子。”
费兆兴转过身,目光落向跪在蒲团上的费惕,满眼的失望。
“我给你取了一个‘惕’字,是希望你做人谨慎,时刻警醒自身,勿忘初衷。可是不过才八年,八年而已,你就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忘记费家教给你的道理,甚至忘记了怎么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费惕双手向后反拷着,他扭动手腕,借助膝盖的力,直立双腿站了起来。
光线暗沉的环境中,他那张本就乌云笼罩的脸,显得更加阴暗扭曲,完全找不到一点人类该有的感情。
“道理?”费惕嘲讽反问,“费兆兴,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些年你对我除了训斥和贬低,有教过我一句道理吗?你除了看不起我之外,有把我当过费家人对待吗!”
他踉踉跄跄往旁边挪了几步,一双眼铁锈钩子似的瞅着费慎,嘴里的话却还是对费兆兴说。
“你眼里只有他,只有你这个好侄子,连我的名字都是效仿着他取的。这么多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不管我怎么争取表现,做的好还是不好,在你眼里,我永远都不如他,永远都是他的替代品!你哪来的脸让我勿忘初衷?!”
“跪下!”费兆兴爆喝一声。
费惕使劲甩了甩手腕,挣脱不开双手的桎梏,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开腿边的蒲团。
“我跪你妈!老子姓安,叫安志!你们费家人算哪门子东西,也配让我跪?!”
他爆着粗口,撕掉多年以来的伪装在脸上的面具,就像一个灌满水的囊袋,撑到了极限,某天忽然间破开一道裂口,于是一发不可收拾的爆发了。
“我受够了,费兆兴我告诉你!我他妈受够了!!”
费惕面色涨红,颈部额头青筋凸出,歇斯底里大吼大叫:“你们费家人都他妈是疯子!虚伪的疯子!畜生!有病!每天循规蹈矩的活着,低声下气的活着!你以为我很想姓费吗?是你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费兆兴,以为我到今天才想杀你吗?我早就想了!来费家第一天我就想杀了你!不止是你,你们费家所有人都该死!尤其是你——”
费惕三两步冲到费慎跟前,脸上裂开一般的神情近似癫狂。
“你最该死!你从小就看不起我,拿我当你们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不过是姓费而已,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我呸!你这个废物蠢货,没用的下贱东西,你哪点都比不上我!”
目视眼前扭曲的人脸,耳边回荡着难听的辱骂,费慎心中并未被激起半点愤怒,反倒油然而生出一种疑惑不解。
费惕是八年前搬进费家的,也就是费慎刚脱离危险,从邵揽余身边回来没多久那时候。
那时的他还没走出父亲去世的阴影,又觉得费兆兴与此事脱不开干系,家里突然来了个所谓的“哥哥”,费慎的心情有多郁闷可想而知。
当时由于费惕的出现,费家所有人关注的重点全都转移到了他身上,包括费兆兴。
曾经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二叔,转眼之间,成了一个陌生人慈爱的父亲。
非但对自己不闻不问,理都不理一下,连佣人都表现得更在意费惕些。
如此情况下,换谁都很难做到若无其事。
年仅十二岁的费慎,自然也对这个抢了属于自己东西的哥哥亲近不起来,言行举止间亦表现得十分冷淡。
他确实讨厌费惕,觉得此人虚假又伪善,时时刻刻喜欢装腔作势,看了叫人厌恶。
可要说瞧不起,那倒是真没有。
他连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怎么会让对方白白浪费自己的心情。
因此费慎特别不解,费惕这副好像受到长期精神虐待、觉得谁也看不上他的样子,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非要说怨恨,更该怨恨的人好像是他才对吧?毕竟被抢走一切的人又不是费惕。
费惕仍旧在骂骂咧咧,发泄得还不够过瘾,甚至骂到了亡故已久的费霄头上。
费慎脸倏然一冷,想出手教训这不知好歹的东西,费兆兴却从旁边快步而来,一巴掌扇在费惕脸上。
这巴掌实打实的狠,费惕一个大男人,被扇得往后一摔,在地上滚了个跟头。
“放肆!”费兆兴指着他,勃然大怒,“畜生不如的东西!到现在还是顽固不化!你心心念念想着安家,以为他们会真心帮你?痴人说梦!你知不知道,安向才是想要你死的人!”
一句话,令费惕当场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