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典,我们到三瑞里了。”
感官变得迷蒙混沌,苏典感觉自己泡在一池水潭里,全身冷意彻骨,身体随水波缓慢上下漂浮。
她沉溺其中,犹如被厚重的蚕茧紧紧包裹,花了很大力气才撕开束缚。
一睁眼,落入视野里是白茫茫的光,紧跟着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苏典握住自己脖子,面色微微发紫,喉咙艰难地发出“呼哧”音,血沫随之溢出口鼻。
她在水下中枪,子弹击穿后背停留在左肺,有可能还伤到了心脏,轻轻一呼吸,肺部仿佛残破的风箱,气体在胸腔乱窜,胸口宛如刀割般的疼痛。
苏典并不害怕,她静静感受着生命从身体里流失,心底是多年不曾有过的安宁。
……这是在哪。
苏典缓慢地做了个口型。
“直升机上,我送你去医院,很快就到了。”
席未渊的声音传来,离她格外近,好像就在耳边似的。
苏典用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头上戴着降噪耳机,对方是通过耳机和她说的话。
眼珠微动,目光划过机舱内的环境,苏典发现席未渊就坐在自己身边,她的脑袋枕在对方的腿上。
“咳咳……咳咳咳……”
一阵猛烈的咳嗽,苏典吐出大团血沫,强忍肺部撕裂一样的疼痛,忽觉喉咙堵塞感消失,总算能发出点正常的声音。
“安全了吗……”苏典一字一句问,“维冈……怎么样?”
席未渊握住苏典的手,擦干净她脸上的血迹,低声说:“你现在不用操心这些。”
苏典扯动嘴角,似乎在做笑的表情:“先生,我刚刚……梦见姐姐了。”
闻言,席未渊不由微怔。
“姐姐”两个字从苏典嘴里出来,令他有种极为陌生、却又在潜意识里熟稔的感觉。
这种感觉如同某件搁置了很久的物品,抛诸脑后多年,当某天重新接触时,那一瞬间生疏的记忆闪回,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由自主浮上心头。
缄默少顷,席未渊说:“你受了很重的伤,好好保存体力,不要胡思乱想。”
苏典仿若未闻,自顾自道:“她和我说了好多话,我们聊得很开心,姐姐一直在笑……我想她了。”
十几年的时光,随着年龄的增长,姐姐的面容无可奈何地在脑海里模糊起来,那些深埋于心的过往,也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
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幻想出来的假象。
方才做了一场短暂的梦,苏典的记忆忽然无比清晰起来。
她梦见了姐姐苏琅,梦见她们一起在孤儿院生活的日子,彼此相依为命,互相依靠,磕磕绊绊地长到十几岁。
离开孤儿院后,两人因相貌出众,被歹人骗走送去情.色场所,想卖给有钱人当玩物。
却也因为相貌出众,阴差阳错被段斯昂买下。
姐姐苏琅作为特务培养,送去了邵揽余身边当卧底。
妹妹苏典则沦为人质,在段斯昂手底下活得小心翼翼。
后来苏琅暴露身死,苏典想方设法逃了出去,在躲避段斯昂追杀的路上,偶然间被席未渊救下。
那时候的席未渊还不是忏摩头领,只是一个身份尴尬的义子。
席未渊救她一命,并把她留在了组织里。
苏典将姐姐留给自己的冷啡片配方,送给席未渊,帮助他在忏摩站稳脚跟后,跃身成了当时头领的义女。
后来席未渊也用忏摩的势力,送她去大西洋留学深造,几年后改头换面回来,成为席未渊身边心腹中的心腹。
“……要是姐姐还在,那该有多好。”
苏典语声低微的呢喃,空洞失神的双眼里,悄悄蓄起了泪,又像是多了一抹异样的光彩。
席未渊的视线,沉默落在对方伤怀的面孔上,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瘦骨嶙峋却傲骨不屈的小姑娘。
他感觉自己的手动了动,是苏典在拉他,似乎有话要说。
尽管耳机能听见,但席未渊仍是弯下腰,将耳朵凑过去。
更多的血沫气泡涌上喉头,苏典对抗着窒息的疼痛,无比艰难又顽强地开口。
“我用了九年,把命还给你了,以后……不欠你的了。”
单单说了这么一句,苏典松开手,没有留恋地闭上了眼。
这辈子活了二十四载,泥沼里摸爬打滚,每一天的她,都是在争抢和谨慎中度过。
过去是争抢食物资源,后来是抢夺权利地位,没有一分一秒,是真正为自己活过的。
时至今日,她终于等来了这天。
等来了从此往后,不用再被任何牵绊束缚的这天。
……
直升机落地的一刻,苏典咽了气,医院宣告抢救无效死亡。
在抢救室外站了一小时,席未渊抱起苏典满是血污的尸体,乘坐直升机离开。
他没回基地,又过去十分钟,直升机停在了一座工厂附近。
工厂建造得比较豪迈,气派的大楼宽广的占地面积,只是大门里冷冷清清,有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孤独感。
机舱内下来几个人,席未渊抱着苏典走在最前面。
他没有停留在任何一栋建筑外,径直往里走,一直走到最里面,拐弯进入了某间不起眼的矮房子里,停在某扇闸门前。
闸门缓缓打开,里面是个空房间,房间里还有几扇门。
不过光线昏暗,看不清楚模样。
“在这里候着。”
席未渊发话,只身走入闸门内,留下几个忏摩的成员守在外面。
闸门重新关闭,席未渊继续走到第三扇门前。
停留片刻,通过门上电子系统感应,自动开启房门,门后设计得像电梯一样的空间展现在眼前。
他迈开步子,身影陷入无边的黑暗中,徐徐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十秒,也许是几分钟,周遭重新恢复明亮,席未渊立身在了一片开阔之地。
此时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空间,空间呈圆形,视野开阔,高度达六七米之高。
四周安放了各种长柱形透明仪器,仪器里盛着不知名液体,以及泡了疑似人体器官的东西,莫名显得诡异。
整体风格设计得十分新颖,趋于未来世界的科技感,冷色调更渲染出了一种冷漠的理智,叫人一眼便能感觉到,这地方绝对暗藏玄机。
席未渊将苏典放去墙边的角落,抬手触摸了一下墙面。
少顷,墙上出现了一张虚拟屏,空旷的室内响起人工智能的声音。
“欢迎回来,席先生,13号随时为您服务。”
席未渊:“开启阀门。”
“收到,正在虹膜识别……虹膜识别通过,心脏信号识别……心脏信号识别通过,已成功验证,阀门正在开启。”
一系列电子提示音过后,眼前的银色墙面逐渐消失,变为了一面透明玻璃。
玻璃中间有条缝,缝隙向两边打开,前方出现一条长长的走道。
走道一眼望不见尽头,地面斜着镶嵌了长管灯,左右两边的墙面使用金属机械打造,加上齿轮柱作为分区隔断,几十厘米一座,将两面墙分出了无数个竖形空间。
空间朝里凹陷,类似一个规整的凹槽,凹槽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由于角度受限,看不太具体。
席未渊往里迈步,行至第五个凹槽处,这个“走道”的结构终于完整显现出来。
原来走道并非是走道,而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半封闭储存室。
凹槽也不是凹槽,而是单独储放格,每间储放格中,安置了一台休眠舱样式的东西。
每座休眠舱里,都躺着一个闭眼熟睡的裸.体男人。
男人们有着相类似的特点,皮肤表现出不正常的假白,身材颀长,肌肉线条仿佛用线雕刻画出来的,极其流畅完美,有种不符合常理的完美。
席未渊停在某个休眠舱前,面容微微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倏然,他听见了一道极为细微的动静,眼神忽凛,立刻掉头走了出去。
银色阀门在身后徐徐关闭,伴随着13号“下次见”的声音,席未渊脚步顿住,望着面前仿佛凭空出现的人,立在原地不动了。
“我是不是该提前打声招呼?否则也不至于,让席先生露出如此惊讶的表情。”
过了许久,对面的邵揽余含笑开口,话语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席未渊的表情由惊讶,到后面变得逐渐阴森,说话也多了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怎么找到这的?”
不会是跟过来的,哪怕对方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做得毫无痕迹,最大的可能,是早就得知了这个地方,然后提前过来守株待兔。
可这个猜测,却更让席未渊无法容忍。
除了身边最亲近的心腹,没人知道这里,那些实验人员也早被处理干净了,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
邵揽余仿佛没听见对方的问题,兀自说道:“所有人都以为,琅洛一共研制出了三代,可实际上,它还有第四代。四代在三代的基础上,更多了几个不可思议的效果,它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打碎一个人的意志和精神,锻造出一把丧失人性的致命武器,并且可以将这种状态封存下来,休眠一段时间后,就会彻底沦为杀戮机器。半年前,金润口那场屠杀之战,有支三千人的维冈军队,消失在了柏苏边界,而那三千个士兵,此刻就在这里,成为了第四代琅洛的实验体——席先生,我说的没错吧?”
随着一句句丑陋的秘密揭露于人前,席未渊的神色已经不能用阴森形容,他好像是笑着的,可眼神变得极为危险。
如同幽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旦对视,便有可能被彻底吞噬。
邵揽余的话语仍在继续:“你表面上放弃维冈,背地里早已将维冈的水源污染,等到柏苏或科谟的军队——”
声音忽然中断,席未渊快速冲向邵揽余,手里似乎摸到了武器。
后者早有准备,毫不退缩地直面迎击。
席未渊侧身肘击邵揽余胸口位置,手腕顺势带出,握着的军刺横向一划。
邵揽余游刃有余,后仰避开,刀尖仅差半分掠过颈部。
紧接着抬手上抓,动作稍慢了点,错开席未渊的手腕,随即下意识往对方腰间去,无意中抓住了某个很坚硬的东西,用力一抽,发现是把手枪。
邵揽余动作微顿,无视手里的武器,抬脚狠狠往外踹。
席未渊立刻屈膝格挡,但不知为何,这个动作他迟疑了半拍,做得似乎不太顺畅。
几乎是刹那,被邵揽余找到漏洞,不假思索一脚踢中腹部,将人踹出了一米多远。
席未渊踉跄几步坐在了地上,微微喘气,平日总梳上去的刘海散落额前,模样有些颓败,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
“你没带多少人来,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吗?”
邵揽余对答如流道:“你受的伤还没恢复,别想着试探了,先想想你要怎么活着走出这个基地吧,还有你那些实验体,好像没有被你唤醒的机会了。”
他半垂眼,边说边把玩手里那把枪,然后毫无留恋扔去了一边。
席未渊坐在地上没动,仿佛真的累了,屈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
“看来你的手,当初真的被苏琅毁得彻彻底底,连握枪都不敢。”
事已至此,席未渊失去了演戏的兴趣,懒得再装正人君子,暴露出了真正的嘴脸。
随心所欲的样子,看起来竟是比以前顺眼许多。
邵揽余反应平平,面对这种程度的明嘲暗讽,心中早已激不起半点波澜。
席未渊也并不期待他有什么反应,只是自顾自道:“八岁那年,我父亲绑架了你,我选择背叛他,冒着家破人亡的风险,偷偷把你放走,你那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还记得吗?”
由于幼年体弱,被绑架后又生了场大病,岁月荏苒,邵揽余当初的记忆早已变得遥远而模糊。
连许多与母亲相处的细节,都渐渐遗忘在回忆里,更别说其他无关紧要的人。
因此席未渊问出这个问题,邵揽余依旧没吭声,他确实不记得了。
席未渊笑了笑,像怀念,也像自嘲。
“你说,以后不管我在哪,你一定会找到我,尽全力护我平安。”他质问道,“可是邵揽余,你这是第几次想要我的命了?”
邵揽余十分坦然:“席先生阅历丰富,怎么连这种儿时戏言也会当真?”
“你没当真,我当真了。”
听见对方无关痛痒的表述,席未渊心中最后一根牵制断裂,掀起骤浪,面上却显得更加风平浪静。
“你随口一说的话,我始终记在心里,被软禁的那些年,我每天都要回想一遍。我等着你来找我,可你从未出现过,但没关系,你不来我就去找你,你护不了我我就尽全力护住你,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最想要我命的人却是你?怎么能是你,你就这么恨我吗?”
邵揽余神色始终一派从容,好心提醒:“苦肉计对我不管用,你自始至终惦记的,不过是邵家的权势而已,比起这些话,你可能更想说的是,柏苏政府怎么会愿意出兵吧?”
被拆穿的席未渊毫不在意,低头掸了掸袖口的灰尘,垂下眼眸,遮住了眼底稍纵即逝的快意狠厉。
后一秒,头顶的天花板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脚步声,集中朝着同个方向跑动。
席未渊慢条斯理站了起来,脸上浮现一抹温柔的笑。
然而始料未及,当他看清楚出现在传送梯外的人时,表情陡地凝固住,那抹笑转而移去了邵揽余脸上。
“席先生是在等谁吗?”邵揽余问。
脚步不疾不徐从背后靠近,高挑的身影站定在他身边,费慎口吻遗憾地接上话:“如果是在等忏摩军的话,那很可惜,都被我干掉了。”
他满身的血腥气遮不住味,轻飘飘扔出这句话,锐利张扬的眉眼傲然十足,一言一行举手投足,充满了让人不敢挑衅的威慑。
大批的科谟军鱼贯而入,昭示着不可逆转的结局,实验基地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
须臾,席未渊往后退了几步,发出诡诞的一声轻笑,猛然转身使劲拍了下墙面。
滴——滴——滴——
几道尖锐的声音接连响起,继而是13号机械的提示音。
“休眠舱即将开启,请做好唤醒准备——”
费慎:“哇哦。”
席未渊启动了唤醒程序,想打开阀门进去,眼前突然闪过一个身影,腹部骤然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他两眼一黑,差点跪在地上。
费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掠身到了他跟前,仅用一招,就让他疼得直不起腰来。
席未渊反手将握着的刀甩出去,手腕却被人更快地截住,咔嚓一声,手腕连带着整条右臂,在一瞬间折断了,断得干脆利落。
“你让人造出来的东西,自己好好感受一下。”
费慎低而快的说了句话,席未渊疼出了耳鸣,没太听清楚。
只是在那句话后,费慎又用同样的办手法,一根一根,掰断了他的四肢关节。
咚——
席未渊无力倒下,手脚呈现出诡异的曲度。
他眼睁睁看着身后的阀门打开,休眠舱释放出氧气,舱门启动之前,里面的“人”开始有了活动的迹象。
席未渊眼底涌现出更多笑意,神情也逐渐变得扭曲亢奋。
脑袋被人抓住,席未渊头皮倏地绷紧,被迫仰头对上一双冷如玄铁的眼。
席未渊状若癫狂,神色间充满报复的快感:“我活不成,你们也得跟我一起死!”
“是吗?”费慎无所谓说,“那我倒是很好奇,我会怎么死。”
他抬高自己右手,手里握了个类似芯片的东西,当着对方的面用力一捏。
扭曲的笑意僵在眼里,席未渊毫无防备听见基地警报突响,从四面八方汹涌包围,随后是13号冷冰冰的提示音——
“基地自毁程序启动,请所有人员尽快离开……基地自毁程序启动,请所有人员尽快离开……”
刚刚开启的阀门再次关闭,提示音和警报声混杂在一起,费慎扔开席未渊,走回邵揽余身边。
邵揽余视线紧紧追随他,回想起费慎刚才的行动速度和异于常人的力气,心头被怀疑和异样充斥着。
费慎从身后贴近邵揽余,一手搂腰,一手覆住他的手背,带领着游移到自己腰间,握住枪柄拔了出来。
邵揽余感受着手枪精密的纹路,手指开始隐隐作痛,习惯性颤抖起来。
然而不管抖得有多狠,右手始终被人稳稳包裹住,连带那份引发恐惧的疼痛,也一同被包裹起来。
他被费慎一步步带动,同时平举手臂,枪口对准大受刺激在地上发疯的席未渊。
“还记不记得八年前,你第一次教我开枪的那天?”
低沉悦耳的嗓音响于耳后,仿佛带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使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嘭——!
食指弯曲,扣下扳机,邵揽余打出第一枪,席未渊胸口中弹。
越来越密集的警报声中,邵揽余的听力忽然混沌了一瞬,视野里席未渊口吐鲜血疯癫大笑,不管不顾冲这边喊道——
“邵揽余!他用了琅洛,他活不成了!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活着的前提,是杀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
费慎的声音环绕耳畔,强势覆盖住外界一切动静,再次压下他的食指。
“邵揽余,我爱你。”
靡靡低语中,邵揽余恍惚着开出第二枪。
数载光阴轻飘飘化为烟尘,他忘记了伤痛与恐惧,命中敌人的要害,扼杀了过往一切无力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