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斯昂接到段千泽通讯的那一刻,正准备下令让维冈军往外撤退。
军队一举攻破金润口,原本是件值得大喜的事,可就在他刚刚赶至金润口附近,忽然得到了一则措手不及的消
作为此次战役的前锋部队,带头冲锋陷阵的北图塔,居然在攻破城池后,毫无征兆地撤了出去。
其组织成员放弃了一贯以来的恶劣作风,没有在城内大肆搜刮抢掠,也没有一鼓作气地继续往里深入。
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就那样悄无声息,平白消失在了金润口里。
这场压倒性战争,北图塔在前方扛着狂风骤雨一般的战火,牺牲了不少成员,如此奋勇卖力,摆明了冲着金润口后方的经贸区而去。
只是眼看着胜利在望,却突然放弃了抢占而来的先机,哪怕段斯昂再自负,也不会相信这是因为刘水淼畏惧自己,才将辛苦打下的战果拱手相让。
依靠多年与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的经验,段斯昂嗅出了几分道不明的诡异,对于危机来临前的第六感,更让他产生了下意识的警觉。
此刻维冈军有三分之二的战力,集中在了金润口内,如若真的有人使诈,极有可能导致无可挽回的损失。
段斯昂生性多疑,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他人做了嫁衣。
正要下令先让一半的人撤出来,后脚便接到了自己弟弟的通讯。
接听的时候,段斯昂尚在疑惑,这会儿段千泽应该已经到维冈了,怎么会突然打通讯给自己,难不成有什么急事?
然而对面出声的那一瞬间,疑问停留在心底不过半秒,骤然间被撞散。
这不是段千泽的声音。
“恭喜段首领,成功打下金润口。”那头的声音毫无感情说道。
怔忪片刻,段斯昂面上浮出一片盛怒之色,眼神寒气瘆人:“遥迦,你拿着千泽的通讯干什么?”
“因为他现在动不了,没法开口。”遥迦看一眼五花大绑的段千泽,理所当然说,“只能我跟你对话了。”
段斯昂勃然大怒:“你敢动他试试!?”
按照原本的计划,军队攻入金润口当天,他应该和段千泽一样,已经在去往维冈的路上了。
但这只是表面上散播的消息,除了几个最紧密的心腹,没人知道他这个首领会亲自带着几队悍将精兵,悄悄摸到了两军交战的前线。
可是现在……
段斯昂越想越觉得心底生寒,面上更是阴戾到了极致,耳边萦绕着遥迦的话
“给你十分钟,带着你身后那些人来金润口市中心,晚一秒,就等着给段千泽收尸。”
通讯直接被对方掐断,段斯昂心里那根弦也跟着啪地断了。
再次拨过去,却只剩下机械的“无法连接”提示音。
害怕战胜了暴怒的情绪,段斯昂不敢拿自己弟弟的性命赌,马不停蹄领上身后一干人马即刻驱车进城。
中间倒是多留了个心眼,往军营发送了一条支援指令,呼叫剩下的三分之一军队前来汇合。
好在维冈大部分军力此刻都盘据在金润口,遥迦一个女人而已,还能翻上天了?
段斯昂自从继任首领,身边时刻不会缺人,就很少自己开车了。
今天却将油门踩得风驰电掣,在路上横冲直撞,二十分钟的路程生生压缩到了十分钟以内。
到达金润口中心某座标志性建筑大楼附近,段斯昂跳下车,激活芯片的手蓦地一停。
现代化城市轮番遭受残酷的战火肆虐,当初的繁华早已烟消云散,断壁残垣哀鸿遍野,街头巷尾一片狼藉,气息中弥漫着破碎的血腥气。
进入金润口的维冈军队,一共有两万三千九百多人。
占领一座区城后,按道理指挥官会先派出士兵巡逻,大范围搜索是否藏有可疑之人,再肃清城内,市中心是绝不能落下的区域。
然而此刻周遭万籁俱寂,听不见半点活人的动静。
段斯昂深深蹙着眉头,担忧、怀疑和暴怒的情绪混杂在心头,形成一团理不清的麻线,缠得他脑仁钻心般的疼。
“联系曾勇,让他赶紧带队滚过来!”
“收到!”
一位亲兵少将听令,不敢耽搁地联络主军指挥官去了。
正在这时,段斯昂手臂微震,段千泽的通讯终于打了过来。
却依旧是遥迦的声音:“往前五十米,进入左边第一个拐角。”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被谁派来的!”
段斯昂急躁起来,忍不住怒声质问,对面却毫无反应,像个单纯发布指令的机器人。
段斯昂被人捏了软肋,束手无策,只得按照对方所说的,一步步朝前方街道拐角走去。
他边走边说:“你别挂,让我听听千泽的声音,至少让我知道他是安全的……遥迦!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警告你识相点,不要把人逼急了!否则你也别想有好下场。”
沉默几秒,听筒里传出极为虚弱的一声:“哥……”
段斯昂心脏骤紧,有一瞬间的缺血,连呼吸都不顺畅了,隐约含着颤音道:“……千泽,你还好吗?”
回答他的却是遥迦更为漠然的语气:“到了,左拐。”
段斯昂脚步不由自主往左一转,下意识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忽然一闪而过。
遥迦能第一时间看见他的位置,说明他们就在附近!
可是不待他细想,一缕寒风吹来,一股悚然麻意突然从尾椎骨蹿进头皮,沿着头皮渗进骨缝中。
段斯昂控制不住手抖了下,瞬间出了身冷汗,空气里飘荡的血腥味陡地成倍放大。
连带后面那些身经百战的士兵们,也都僵住脚步,一张张面孔浮现出错愕的惊恐。
所有人面前,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宽阔平整的街道上,赫然多出了一个被炸弹轰炸出来的巨大深坑。
深坑里是一具具身穿蓝色制服的尸体,尸体面容狰狞死状惨烈,断臂残肢四分五裂,散落在不同地方,很难拼凑出一具完整的躯体。
尸体一层层堆叠覆盖,几乎堆满了三分之二的深坑,像座倒立的山丘,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
而这些,全都是来自维冈军中的士兵。
刚刚还在努力联络主军的少将,后脚跟猛地一软,原地跪了下去。
他在那万尸深坑中,看见了指挥官死不瞑目的脸。
段斯昂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了,肢体僵硬反应迟钝,意识抽离于体外,眼前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分明一个小时前,军营里还在为大获全胜庆祝欢呼。
可是转眼间,维冈全军覆没,凯旋的将士们死在了同一天。
段斯昂讷讷抬起头,空洞的目光飘远,无意识看向对面那栋高耸大楼,楼顶出现了两个模糊的人影。
距离太远,有些辨认不清,但他鬼使神差觉得,那就是遥迦和段千泽。
段千泽似乎被绑住了,弱不禁风的病体在寒风中颤抖,摇摇欲坠。
而遥迦站在身后仅半步远,随时都能轻易让他丧命。
“首领!信号仪……信号仪失效了!无法呼叫军营——”
一句悲愤交加的话,惊醒了段斯昂出窍的神思。
信号仪安装在军营中最隐蔽的地方,压根没几个人知道具体位置,而且系统经过层层防护加密,被人窃取或干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哪怕困进无人区也不会连接不上。
在这个关键时刻,失效的唯一可能,是军营已经不复存在了。
在场其余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方面,纵使是经过重重磨砺和锤炼的军人,也抵挡不住眼前四面楚歌的绝望。
有人接二连三心里防线崩塌,吼叫哀嚎,面如死灰。
芯片听筒里,遥迦的说话声仿佛化为了催命厉鬼,给了段斯昂致命一击。
“想让你弟弟活命,就自己跳下去。”
尖锐的耳鸣乍起,段斯昂宛如受了巨大刺激,奋不顾身地冲向尸坑,企图一跃而下。
几个段斯昂的亲信拼死拉住他,声嘶力竭:“首领!你不要想不开啊!咱们赶紧离开,赶紧回维冈,还有机会的!”
段斯昂双眼猩红,疯了一般挣扎:“放开!放开我!”
老天爷像是嫌打击得还不够狠,就在几人左右拉扯之时,另一边街道尽头,出现了四五个走路晃晃悠悠的人。
他们同样身穿维冈军部的蓝色制服,却行动迟缓步履拖沓,定睛一看,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惨不忍睹的伤。
要么是胳膊折成诡异的弧度,要么就是瞎了半只眼,或者耳朵不见了。
五个人缓缓朝这边靠近,嘴里念念有词,最前面那人的声音隔着远距离传开:“北图塔是叛徒,他们撤兵了,走——”
话语没来得及完整说完,转瞬之间,几道流弹破空穿梭,五人同时倒地,鲜血蔓延。
下一刻,地面好似开始动山摇,厚重的踩踏步伐伴随着坦克履带碾压的响动,如海浪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席卷包围。
轰地一声!还未看见本尊面目,四周已经燃起熊熊烈火,万尸深坑瞬间被火舌吞没。
“是柏苏军!他们打回来了!”
有人竭力大喊,还活着的将士们举枪反击,可是面对密集的炮火、乌泱泱的车辆和人群,犹如蚍蜉撼大树,渺小得可悲。
段斯昂双膝跪坐在地,仿佛化身为入定的雕塑,对身边惨烈的景象视而不见。
他顾不上去想北图塔为什么会叛变,顾不上思考军营是被何人偷袭,顾不上自己的军队怎么会全军覆没,更顾不上柏苏军哪来的机会卷土重来——
一双呆滞空洞的眼,死死盯着对面楼顶方向,在他深渊如冰的目光里,段千泽像一只破布娃娃,整个人从高楼极速坠落。
滚烫的大火烧上来,段斯昂露在外面的皮肤鲜血淋漓,好似被烫得受不了,手脚并用爬起身,踉跄着朝大楼方向冲过去。
却在半路被什么东西一绊,与坠楼的段千泽一起,同时摔进了爆裂的火海里。
火光漫天,遥迦立于城市的顶端,俯瞰着陷入火红炼狱的大地,眼前景象渐渐与曾经的郁南镇相重合。
那时候的郁南镇,被困在大火里焚烧了三天三夜,无一人生还。
今时今日,金润口又会变成何种景象呢?
遥迦只看了一眼,目光不见留恋与伤怀,淡漠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