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秦星远:“抓到的叛徒怎么处理?”
秦星远咬着牙说:“上报审核,批准之后就地枪决。”
没人动作。欧文一个人走到屏幕前,上报起来。
“欧文,你……”秦星远回头看了一眼格里沙,稍微有些于心不忍。
“我知道,但是他不该把时寒置于危险之中。”
怎么还没听到他的消息,怎么还没听见他的声音?
欧文非常烦躁不安。
心里的石头迟迟不能落地。
格里沙被带进了牢房关押起来,等候通知。李真熙不愧为能兼顾商业的同时还发展着一个秘密政党的神级大佬,报告上传才半天就得到了回复,信息里只有一段话:
供词已通过测谎分析,佐证已从情报网得到验证,见【附件1】(权限要求:高)。判决:就地枪决。
执刑人规避名单:【附件2】
判决下来了,现在的问题只有谁来做这个执刑人。
林婕拉的目光巡视一圈,所到之处人人或是避让,或是低下头,连与她对视都不敢。也许是格里沙的一番话让他们深感愧疚,无法站在所谓正义的立场上作出审判的举动了。当正义不成为正义,审判也不称之为审判时,无人有勇气来做这件事,哪怕李真熙已经下达了命令。
毕竟没有人想当杀人犯。
最后,欧文说:“我来吧。”
林婕拉讶异地看向欧文。她并不怎么了解他,但她知道欧文很年轻,估摸着才从少年跨入青年。为什么?
欧文仿佛看出了她未问出口的问题。“因为这种事总要有人来做。”他平静地说。
也因为,我的手早就沾满鲜血了,不差这一个。
当他站在格里沙身前时,手里的枪拿得很稳,枪口十分精准地对着他的大脑,弹道能直接贯穿到脑干,会死得很快,也很轻松。
格里沙抬眼看他,那双眼睛像岩浆冷却了,变得冷硬而深沉。
“你觉得你是正义的吗?”他问。问的时候,头微微歪斜,显出犹如孩童的好奇。
“不,我不觉得。”欧文答得很快,毫不犹豫。
格里沙突然笑了。“如果革命成功之后,你成了领导者,凛歌立了大功,你会还我一个结果吗?”
他认真而用力地盯着欧文,但欧文保持沉默不语。
格里沙在死寂里闭上了眼睛。
“这个世界真是太糟了……”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来,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对称的图案,是他来过这世界最后的证明。
“菲欧娜……”
欧文扣动了扳机。
这次任务之后,欧文将凛歌带回了时寒的基地一号。一方面是因为凛歌刚被救出,在暗河监狱闹出这么大动静,不适合在任何固定地点居住,而基地一号这种在太空中神出鬼没的移动工厂就挺符合要求;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凛歌自己非要跟着欧文,李真熙索性将他们划分成了一个小队。
他们回到基地一号时,时寒还没有出现。事实上,欧文回到舰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时寒备用的机械躯壳,但它就像一座没有生命的沉默雕像立在那里,局域网络里也没有一丝踪迹。欧文又感到失望了。
目前飞船上只有他和凛歌两个人。凛歌在这充满稀奇古怪的设备的自动工厂巡视了一圈,很快就掌握了大多数流水线的结构,在玩了一台功能繁多的饮料机之后,端着两杯咖啡坐了过来。
欧文接过其中一杯,却放在桌上没喝。他问凛歌:“你曾经用一个小女孩做过实验?”
凛歌原先微微翘起的嘴角拉平了。
“你认为格里沙会说谎?”他反问道:“我看起来不像这种人吗?”
“我不认为格里沙会说谎,你看起来也的确不像这种人。”
凛歌叹道:“只是现在不像而已。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有误解,我不无辜,格里沙说的都是对的,甚至不止,不止菲欧娜一个,天知道我的实验材料都是怎么来的。”
欧文轻轻地皱眉。
“是不是觉得和我这种人坐在一起,空气都变得污浊了?”
欧文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我没那么正义,没那么理想主义。手上也没那么干净。你想说什么可以说了。”
凛歌慢慢地讲述了他的过去。
……
凛歌是个孤儿,但他是个天才,从他有自我意识的第一天起,就不停地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赞美。
他是平民出身,却被帝都的贵族捧得比天都高。或许严厉的父母喜欢拿平民天才来教训小孩,或者阶级固化看烦了的老爷贵妇喜欢泥塘里伸出一朵荷花的故事,他从小就游走在同校的贵族学生中,拿着奖学金,接受着同学对他才智的赞叹。
一切都来得过于容易。他感到乏味,也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是应得的。这些的确是他应得的,但他错在认为他比所有人都好,比所有人都生来高贵。
他用看尘埃的目光看着路边的乞丐和妓/女。这不怪他没有同情心,谁叫他们生来没有一个好脑子呢?
淘汰,进化,社会达尔文主义。
他曾被明面上投来同情的目光,也曾被暗地里嘲讽平平无奇的出身,他变得高傲,也变得孤僻。学术似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意义,因为他需要别人的肯定,而赞美全部来自于他的学术成就。他对此越来越执着,近乎病态。
他站在获奖台上,被鲜花淹没,帝国科学院向他发来请柬。凛歌曾经以为这是自己的选择,他那时还没有想过他的人生就是一条被鱼饵引导的小鱼,一只被食物和奖励驯化的野兽。他被帝国的贵族们驯化成了一个科研机器,而后像一台贵重的仪器一样,被小心翼翼地放到该去的地方。
他的思想,他的经历,他的教育,一切的一切都被记录在了计算机系统里,它叫“潜力人才教育建议系统”。他听闻自己被收录进了那里面,以为自己就是人才了,但实际上他是帝国的器材。
年轻的凛歌像韭菜一样被养在实验室里。他以为这就是荣耀,他以为人生本当如此无趣。
一无所长,除了科研。
他推进着一个又一个前沿项目,麻木地接受一项又一项荣誉。那些项目要用很多材料,凛歌只管列清单,剩下的自有其他人办得妥妥当当,材料通常不出一周就会送进实验室来。
渐渐地,他不满足于常规的项目,院长也一次又一次对他说“我不相信你的潜力只有这些”。虽然他对荣誉已经麻木,但是他需要它们,否则就活不下去,正如他不想做科研了,但又不得不做,否则人生就没有意义。
当天深夜,他在清单上写下了“变异精神力者的脑组织”。
他以为他会收到一份泡在防腐液里的陈旧切片,但一个月之后,出现在他解剖桌上的是一个女孩。
他愣了一会儿。直到桌案边的咖啡凉了,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冰冷又苦涩。然后他把探针扎进女孩的脑皮层里,开始了麻木的工作。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他知道了,这个女孩叫菲欧娜。菲欧娜·穆勒。
他就这么在实验室里做着满手鲜血的恶魔,直到一个人闯进了他的生活——莉莲。
莉莲是在秦皓夜的陪同下来的,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跨进门来的时候,眼睛里溢满了温柔的光辉。凛歌当时研究的课题正巧是胚胎发育过程对精神力的影响因素,帝国的继承人自然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于是秦皓夜找上了他,帝国最负盛名的生物化学专家。
叮嘱几句之后,秦皓夜接到一个短信,风风火火就离开了。
莉莲认真地听着凛歌讲理论,讲到应该给胎儿补充什么营养物质的时候低下头做笔记。凛歌讲罢,忍不住补充道:“其实这些因素影响都不大,你们就是求个心安,没什么用,基因优秀就够了。”
“我也不太听得懂。”莉莲笑了。“能懂这么多,您真厉害啊。”
凛歌冷漠地点点头。类似的夸赞他已经听得很多了。
虽然他知道列下的清单对孩子只有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用处,还是按照严谨的精神认认真真地写了一长串,还批了很多注意事项和备注。发送给莉莲之后,她笑得弯了眼。
“凛歌医生,你人真好啊。”
这句话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悄悄落进他心里,静谧地生根发芽。
后来,莉莲经常来找他做检查,他亲眼看到孩子从一个面部只有微微隆起的小胚胎,逐渐变成人形,长出手脚。
等机器出结果的间隙,莉莲经常和他聊天,两人逐渐成了朋友。他和莉莲有许多观点不同的地方,偶尔还会起争执,最激烈的一次是莉莲辛辣讽刺了凛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观念,对他说既然他那么聪明,应该去银河各处看看,到底是不是所有底层人都理所应当是底层。
在莉莲生产之后,凛歌还真就休了几个月假期到处游玩。他去过最贫穷的星球,也去了最富庶的城市,原本的想法是找到反驳莉莲的论据,但这几个月里,他却越来越疑惑,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思想变得不一样了。
凛歌的确很聪明,聪明到只要脱离那个环境几个月,就能可以察觉到自己从小就被控制了。
他回到研究院,继续日复一日地做着实验,院长、导师、书籍、自学课程,原来未曾察觉的一切,现在如同蛛丝马迹在警探的眼中呈现。他隐忍地查找着,终于在一年之后,他查到了“潜力人才教育建议系统”的真面目。
筛选优秀的平民小孩,从小控制信息来源,进行洗脑。基础数据由心理学家和计算机共同测评,目标有很多个模式可以选,计算机会测算出这几个月输送给这个孩子的信息类型,中心思想,情感表达,一段时间之后重新测评,给出新的建议,包括打压非目标特长领域的自信心,控制人际关系等等。
凛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看到了自己被测算、被掌控的人生轨迹。系统的建议大到“向他颁发银河化学奖”,小到“疏远他和林致远的关系”、“将薇拉·卡列尼娜转学至第三十区”、“杜绝他的社交来源”、“贬低他的家境”、“嘲笑他无父无母”……
这份清单很长很长,仿佛没有尽头。
最后,有一个多边形,其中许多项,比如“亲情”“爱情”“友情”“自尊”“同理心”“道德感”……几乎都是零,只有几项的数据高破天际。
推理、想象、分析、演算。
一行绿色的大字:1884号【科研者】培育成功,目前状态稳定。
他的心仿佛从高空掉下来,撞碎在冰山上,寒冰裹着碎肉和血液漂浮在海面上,融化了引来食人鱼,一边欢快地撕扯着剩下几块碎片,一边向深海里游去。
他开始感觉了,开始痛苦了,开始悔过了,从机器变回了人。
他名义上去找莉莲,却发现她不见了。对照李真熙的讲述,莉莲那时应该是被囚禁了。凛歌深入了不少机密系统,终于找到了她的一丝踪迹,顺着这条线索,解开了真相。
但是他和李真熙一样晚了一步,连莉莲的尸体都没见到。
凛歌发狂了。那一周帝国高层的所有系统里都在循坏警告:“1884【科研者】数据异常!注意!该个体极度危险!极度危险!”
他最终被帝国警察抓进了监狱里,在此之前他捣毁了三个重要实验室,用病毒感染了“潜力人才教育建议系统”及其相关的十六个子系统,对八艘星系级战斗舰实施了生化攻击。
他被关在了暗河监狱最深处,秦皓夜没有杀他,大概是为了让他在痛苦中活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