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再度抬起脸时，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有微红的眼角和脸上的泪痕记录了片刻之前发生了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时寒说：“时间不早了，你睡吧。”

欧文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时寒站在床边看他一眼，便打算离开。不料转身想走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角。

时寒回头，见欧文专注地看着他，昏暗的灯光模糊了脸上的色彩。他只是抓住他，好像不知道怎么开口。

“什么事？”时寒问。

欧文咬着嘴唇，出口的话模糊不清，似乎他自己都为细若蚊蚋的声音吃了一惊。重新调整了声音，他说：“留下来……陪我。”

这声音并不大，只是足够时寒听懂了。

“好的。”时寒搬了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坐得端端正正。

欧文错愕了一瞬，而后再一次在心里问自己干嘛对着空气尴尬害羞。不行，人不能跟一个AI生气。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把那个AI直接拽到床上来，紧紧抱住，熄了灯。

黑暗中，不安感又一次潮水般袭来。带着疲惫感勉强入睡，明明灭灭的噩梦却像沾着血的破碎玻璃，一寸又一寸切割着他的心脏。

垃圾场里无人收殓的尸体腐败的气息、精神力崩坏的痛楚、安琳高高在上鄙夷的眼神……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浮现。终于，欧文又一次半夜在噩梦中醒来。

“做梦了？”时寒问。

当然，他不需要睡觉，他甚至能察觉到欧文的睡眠波动。

“嗯。”欧文发出模糊的鼻音。

过了一会儿，他还没睡着。正当时寒想问是否需要睡眠干预时，欧文把他的脸扳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问：“时寒，你会背叛我吗？像安琳那样？”

“你想要安慰还是真话呢？”

“真话。”

“我没法给你长期的承诺，不过……”时寒想了想，说：“我今天不会背叛你。”

“明天呢？”

“明天也不会。”

“那以后？”

“你可以每天问我一次，我会说实话。”

欧文轻声笑了。“那我起码可以放心到明天？”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麻烦。”

“不麻烦。”欧文道：“但是你每天早上得在这儿。”

时寒眨眨眼，还没等他想明白这是什么指令，欧文压了上来，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吻。

他不知道说什么，这会儿CPU好像有点儿过热，于是答应道：“好的。”

欧文似乎安心下来，把脸埋进他怀里，又睡熟了。

……

这段时间，长歌星遇袭的消息由发达的星网传遍了整个银河，帝国朝野震动。

秦皓夜端坐在王座上，面无表情，一只手放在扶手上，食指曲起，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已经很久没有人胆敢挑战帝国了。上一次是四百多年前的贵族叛变，结果是血腥的大清洗，丧命者多达数十万人 。

他的确明白，作为帝王，他对这个庞大帝国的掌控力下降了。比起前几任皇帝在位期间，现在的边疆总是小型战事不断，星盗越来越多，以至于佣兵都不够用，要专门派遣军队巡逻。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只是帝国这个庞大的机器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皇帝之下，是有着巨大权力、盘根错节的贵族们，他们才构成了这个帝国的统治阶级。

他只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罢了。

为了坐到这个位置，他牺牲了很多。每当想到这里，他眼前就浮现出年轻时深爱过的女人，和那个出生便被判了死刑的孩子。为了帝位，他亲手将他们送进了屠宰场，娶了一位大贵族的女儿。

他对她丝毫不感兴趣，这是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他们唯一的孩子秦星月，帝国的长公主，未来的皇位继承人——是用人工手段得来的。

先前的暗河监狱袭击已经让贵族们心里不安，如今长歌星变为焦土的消息无疑抛下了一颗深水炸弹。有人恐慌，也有人暗地高兴，毕竟长歌星是希尔维亚的军事基地，出了事够她受的。

让这些贵族更高兴的是，长歌星被夷为平地，希尔维亚唯一的继承人艾芙至今杳无音讯，多半是死在那片焦土上。没有继承人，还要受到处罚，再意味着希尔维亚的势力被削弱大半。至于她最近精神状态有多不好，就更不用说了。

长歌星事件别说嫌犯，连一个知情者都没抓到。袭击者笼罩着一层神秘面纱，没人知道他们是谁、规模如何，目的是什么。

“禀告陛下，长歌星事件有了进展。”

他抬起头，向熟悉的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面前站着李世华，帝国权力最高的大贵族之一，也是他的岳父。虽然语句很恭敬，身体却站得笔直，脸上也带着一丝不赞许、不耐烦，仿佛在看一个不省心的傀儡。

不等他说话，李世华继续汇报：“长歌星基地的AI并没有在敌方的焦土行动中损毁，机缘巧合之下，最初的轰炸损毁了部分硬件，损毁了让它继续待在基地的命令，于是它自主逃了出来。我们找到它的时候，它有部分代码缺失，在技术人员的帮助下，已经补回来了。它是此次事件的唯一证人。”

秦皓夜愣了一下，一个AI？

“让它过来，我要亲自单独向它问话。”他最终决定道。

不过片刻，一个逼真的三维投影在秦皓夜显现出来，如今的技术使投影几乎可以以假乱真，除非上手触摸，肉眼很难看出一个完整的投影是真人还是影像。

这AI的形象是一位青年男子，黑色头发柔软服帖，一双紫色眸子含着愁，像清晨浸了雨雾的丁香花。

秦皓夜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又仔细看了一眼，还是觉得这个AI眼睛里有种欲说还休的、属于诗人的忧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奇特的无端联想，AI是不会有惆怅的，他摇摇头，将多余的思绪驱散出去，对着这个叫加西亚的AI问道：“关于长歌星遇袭事件，将你知道的经过都讲一遍。”

加西亚点头开始讲述，由于“硬件损坏”，他并没有讲述太多和敌人有关的情报，除了敌人似乎有目的、有组织，而且财力不俗——但这些都是正常人可以推理出来的情报。他讲到长歌星基地的帝国之刃计划时，秦皓夜的眉头才皱了起来。

这次，希尔维亚·布朗出的乱子太大了，不仅丢了一个基地，更是让不明组织的敌人带走重要的资料、实验体。依照原本的“帝国之刃”计划，长歌星根本不允许有这么多实验体……

大多内容无聊，他几乎没听进去，却无端觉得这个AI的声音动人。并不是声线，因为AI可以模仿出任何一种声线，而是语调、节奏这种微妙的东西，温柔中带着一丝忧愁，有诗意似的。

他从沉思中回神，视线又撞进一双沉静又忧郁的眼睛。让它离开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变成了：“你的主人是谁？”

“一部分逻辑损毁了，我现在还没有再次绑定，如今按照规则，主人是人类全体。做完证词之后，我会被重新绑定布朗家族。”

说这句话的时候，加西亚一直看着他，沉静得像冬天的湖水。

不知为什么，秦皓夜突然心血来潮，下令道：“你不用回去，你现在是我的AI了。”

加西亚的三维投影顺从地走到他身边，应道：“是，主人。”

这句话说得特别轻柔低沉，像细雨无声无息，慢慢落定。

——在秦皓夜的心里荡起一丝涟漪。

他不知道的是，在网络世界的深处，加西亚正对时寒汇报潜入行动的进程。

“你做得很好。”时寒顿了一下，语气有些疑惑。“他竟然这么容易就让你留下了……”

加西亚突然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回答：“从他的脑信号分析，他或许……”

“什么？”时寒追问。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了。”加西亚犹豫道。

“你只管说就是了，对错由事实决定。”

“他的脑信号和信息库里的一种模式匹配……呃，一见钟情。”

时寒愣了一会儿，这沉默中，加西亚有些不敢接话。

突然，时寒大笑起来。加西亚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那冷漠又讽刺的笑声像一把尖刀般化作数据传了过来，传到加西亚心底。

“那个将自己妻儿投进尸体处理厂的男人，也配？”

他笑完了，向加西亚下达冰冷的指令：“利用这一点。”

“是。”加西亚冷酷地回答道。

……

长歌星遇袭事件让帝国一连好几周都像一锅烧开的热水，随着时间过去，那锅热水不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沸腾得越来越剧烈。

又是一天清晨，秦皓夜坐在阳光房里，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手里的文件。

早在几周前，为加西亚加急制作的身躯就送来了。他现在正操纵着这具身躯，坐在秦皓夜对面。

秦皓夜翻动着那些文件，不一会儿，眉头就皱了起来。“他们都对希尔维亚·布朗很有意见啊……”

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又翻过一页，看到秦皓墨的指控信，写道希尔维亚的女儿艾芙·布朗在母亲的险恶授意下绑架了他的儿子，并囚禁在长歌星的监狱，在一场袭击中不知所踪。信中慷慨激昂地指责布朗母女没有权力绑架皇族 ，更没有证据证明秦星远做出了背叛帝国的事。

他觉得头有点儿疼，想揉额角，刚抬手，却有一只手温柔地按上他隐隐作痛的地方，像洞悉了他的想法似的。他抬眼，映入视线的是一双带着诗意的紫色眼睛。

加西亚。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呢？”他突然问。

“您是在问我吗？”加西亚意外地眨了眨眼。

“没错。”秦皓夜自顾自地说道：“帝国不是铁板一块，我更是名义上的统治者罢了。那些大贵族一直想架空我的权力，以李世华为代表……希尔维亚是我在军方插的棋子，她的确很有才华，但没有我暗中帮助，她的升迁也不可能如此顺利。但她野心太大了，这次犯下很大的错误。失去了她的继承人，最近精神状态也不好，利用价值显着下降。我究竟该不该再次保住她？”

“她忠于您吗？”

“没有任何人是忠于我的，只是表面罢了，连我的女儿也不喜欢我。”

加西亚认真地说：“我忠于您。”

秦皓夜愣了半晌，道：“你的程序让你忠于我。”

“但这并不改变忠诚的事实，是吗？”

“是的。”秦皓夜低下头，暗自重复了一遍，旋即抬起脸笑了。“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