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教室里。
空气紧张地凝滞着。裴砚追出去了,只剩下江右其,还有板擦在黑板上呲呲的摩擦声,在不停地作响。
江右其擦完黑板,忽地狠狠把板擦摔在地上。他像是忍无可忍一样,不顾形象地爆了一句粗口,“曹尼玛——”他匆匆下到讲台边,冲到赵之舟跟前,一把拽起赵之舟的衣领。
江右其脸颊冒红,像是气得烧起来了一样,声嘶力竭地质问,“是你是不是?是你!肯定是你!今天早上!我怎么就忘了今天早上陈辛也来学校的时候,就看着你呢!你和他们在撺掇什么,是不是就是在撺掇着一起搞陈辛也?!”
江右其越说越气,说着说着,甚至把赵之舟拽出了位置,一个劲儿往教室后面推搡,“之前我就知道了,你不就还不服气他还跟他比网球数吗?赌完输了还不认账,厚着脸皮来这参加比赛——你不就是嫌别人比你厉害么!一个裴砚来的第一堂课就把你压的死死的,现在一个成天迟到早退翘课的人都比你好,考得比你分高得多,还一直都藏龙卧虎,你受不了了是不是!你打心眼里看不起一个你认为是‘流氓’的学生是不是?”
也许是被戳中了最敏感的心思,赵之舟不顾一切地还手起来,他涨红了脸,像是要挽回自己的尊严一样,用力推回去,“你他妈瞎说什么!这是陈辛也小学同学爆的料,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右其冷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显然是一点也不相信。
陈学辉打算讲点什么,但徐则厚眼神示意他,让他跟自己出来一下。
徐则厚眼神依旧看着班级里,防止打得过于激烈,一边对陈学辉说:“你是帮不了他们的。你只是个不了解他们的世界的外人。这两年陈辛也迟到早退缺课还没被退学,平常么基本也没有好好听课,就算可能课后看书多,但别人看不到啊,质疑他的成绩很正常啊。而辅导班里现在这些孩子都是遵守学校校纪校规的,肯定心理不满啊。那为了表达这种不满,所以关于陈辛也真真假假的流言就会传出来,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孩子们虽然还小,但是还是追求公平的。”
“如果你擦掉黑板,在这些人看来你就是袒护陈辛也,这种矛盾就算被你抹除了,但私底下只会更激烈。而如果你是把这封信里责怪陈辛也的地方给陈辛也指出来,那你就是直接认可了他们这种极端主义——写联名信语言暴力孤立一个学生的方式,就等于间接认可了他们以暴力方式对付一个同学——所以啊,矛盾是迟早会爆发的,而你是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的。”
陈学辉沉思了会,心想,果然是校长最器重的老师。徐则厚这么受学生欢迎是很有原因的。
徐则厚接着说:“其实究其原因,就是他们对陈辛也有误解,同时又觉得他有特权。那么如何解开误解呢?不说开怎么可能解开?所以要让他们吵!吵起来!争起来!让他们了解陈辛也,也让陈辛也意识到逃课缺课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的确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尤其是大家都是很优秀的孩子,内在的竞争还是很激烈的。”
陈学辉:“那就这么让他们对峙?”
“是啊——最后要等到吵的差不多了,双方的底裤都被八没了,你再站出来主持公道啊。都要面子的啊。这些学生其实也是以多欺少,还是亏心事,被江右其这么讲出来,心里肯定不好受,起码其中被部分谣言骗进去信以为真,然后被带了节奏而对陈辛也怀有敌意的人心里是肯定会愧疚的。陈辛也自己肯定也不好受。等他们双方——尤其是这个教室里大部分的人,都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对的时候,你再站出来,哪一方都不要偏袒地讲道理,那时候,才说效果最好的时候——不过到时候不用你出面,我会拿捏好的。没事。屁大点事。”
陈学辉接过眼神,点点头,再跟着徐则厚回到教室里:“好,大家都冷静下来,其中肯定是有误会,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江右其冷笑出声,似是毫无顾忌了,“谈什么?”他一个个指着这一群跟着赵之舟的利己主义者,“对你们还有什么好谈的!不就是把他挤出去,能多一个名额么!赵之舟是看他不爽,你们呢,就是为了自己那点私利,也跟着一起签名了吧!”
“对啊!陈辛也是奇怪!他总是迟到早退翘课,以前的时候还经常脸上挂彩,身上带着血地来上课。他的确看上去不是个好学生。你们对他有误解也正常,非常正常,因为他平日的形象,你们对他的印象不好,我完全理解!但是你们凭什么因为对他有误解,就可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名正言顺地霸占他能够拥有的竞赛名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连身世都成了罪过。”
静悄悄的。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话,振聋发聩,震耳欲聋。
——
巷子里。
天色擦黑,清冷的月光把树影拉得老长老长,高低不一的树影落在地面上,仿佛远山渺茫的轮廓。
黑漆漆的。衬衫是黑色的,天幕的黑色的。目光所到之处都是黑色的。
辛也松开了握着那瓶墨水的手——地上迅速溅开一朵黑莲花。
因为要去替考,他早就脱掉了校服外套,只剩下白衬衣,现在衬衣没法穿了,只能打着赤膊。
夜有凉风,幽幽地吹在人身上,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像是夜里的孤魂野鬼,浑身充满了戾气和幽暗,眼神里冒着冰冷而绝情的怒火,走出了小巷子。
他想,他应该要去报仇。他向来睚眦必报。他不能容忍有人在裴砚面前揭穿自己的阴暗面。他定了定神,想找人去发泄。熊熊的怒火在胸口燃烧,只要一想到他们在裴砚面前这么说自己,让裴砚知道自己在模仿他,他就觉得恨得抓心挠肺的难受。
他恨。恨那些人。
他们凭什么破坏他在裴砚心里的形象!那些混蛋!
辛也低着头,随着胸口的怒意越来越沸腾,走路也越来越快,就在他满脑满心想要找人去报仇的时候,裴砚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裴砚?
穿着白衬衫的裴砚。干净而清醒的裴砚。
可不就是他么。
这个人一瞬的出现,一下子就淹没了辛也脑海里此起彼伏的邪恶想法。像是东海水淹陈塘关一样,一下子就被淹没了。
比消防队员还及时。
但转念,他又僵住了表情。
他不知道裴砚有没有看到自己刚刚那么变|态的那一幕——
裴砚如果没看到,那他起码不会觉得自己刚刚那一幕是做贼心虚,是明明模仿了他,却还想消灭证据的那点可怜可笑的自尊心。
裴砚如果看到了,那他为什么刚刚不来戳穿他呢?是他可怜自己吗?还是他根本就躲在远处嘲笑自己!他会嘲笑自己吧!裴砚这种看上去这么干净的人,一定和当年的董千寻一样,虽然看上去干净,但心里一定都很坏!很坏!
他们都在心里看不起自己吧。
他们才是真正的怪物。
辛也感觉自己身上一热。冰凉的皮肤,阒然被盖上一层突来的暖意——朦胧的视线里,似乎是裴砚把外套脱掉,披在了自己身上。
但辛也的视线被那一件裴砚身上的白衬衣吸引了。
眼前的人,和当年那个穿着漂亮的黑色领结白色小衬衣拉帮结派殴打他孤立他,还骂他是学人精的怪物董千寻重叠在一起。
他太阳穴突突猛跳,但意识却清晰起来。他要撕开眼前这个和董千寻一样其实都是假装干净假装清醒的怪物的真面目。
他要看一看这一件白衬衣里面的怪物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好奇死了。
好奇得快要疯掉了。
为什么这么坏的人,反而穿这么干净的衣服,穿得还这么好看。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却慢慢伸长,像是蛇微微吐出舌信子,想要试探猎物一样。
他掀开了!掀开了他的衬衣衣角!
那白衬衣之下,漂亮的一侧腰,正如那一天体育课,他诱拐裴砚逃课时见过的一样,透亮,好看,仿佛浮着一层月光——像是他黑暗世界里,从天而降的一道光。明媚而干净。
怪物怎么会这么好看呢。怪物不可能这么好看。
董千寻是个怪物,但裴砚才不是怪物。
辛也忽然地清醒过来。他眨了眨眼,眼前微微堆积的温热液体被憋回去,视线重新明晰起来。眼前的裴砚不是那个小时候欺负他的董千寻,而是一个把校服外套披在身上的——世上绝无仅有的裴砚。
也许是辛也拉起他衬衣让裴砚误以为陈辛也还是很冷,于是他一边脱衬衣,一边温和的声线如同水滴落在钟乳石上,清晰而动听,他问:“还冷吗?要不我把衬衣也脱给你?”
久违的寂寞被忽然温柔地打破。密闭的自我世界里忽然涌入了一扇天窗。
辛也回过神,笔直地看着他。
“不用。”他拧巴着干涩喑哑的嗓音,轻声说。
裴砚像是为了避免一切辛也的尴尬,丝毫不强求,把衬衣穿回去。
“把校服拉链拉上吧。现在温度只有13度。”
“嗯。”辛也很乖地拉上拉链。
“走吧。”
“嗯。”辛也还是很乖地答应。他跟在裴砚旁边,好像把脑子给丢了。
裴砚跟他肩并肩地走着:“我们回学校去。”
“………………”
裴砚接着说:“事物总是要往相反的方向发展的,跌得越重,也能飞得越高。①”
辛也:“嗯。”
裴砚是个实用主义,他停下脚步,看着辛也,一字一句地讲:“要不要和我打赌?”
辛也对着他明亮的眼睛,“嗯?”
“我有个办法,能让今天的局面全部翻盘。”
裴砚不卑不亢,不讥不讽。他不说什么虚无缥缈安慰的话。他也不做什么难以承受的尴尬举动。他就是简单地提了个意见。
但他永远也不会提——就在十分钟之前,在街的对面,他看见了一个颓然地靠在墙壁上,赤|着瘦削而精致的上半身的男孩。
昏黄色的路灯光正好投在他身上,像是给他戴了个天使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