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原的办公室里趴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我才从昏沉中醒来,翻出黑外套披在身上。
——那是中原曾经用过的外套,作为港口黑手党的传统,将你引领入组织的人会送你一个他的物件。
我的身材太过瘦小了,外套对我来说不太合身。衣摆长至膝盖,衣袖比我伸直的手臂还要长一截,恰把训练的伤痕全部盖住。
不过我挺满意的,因为这和太宰先生很像。太宰先生不爱把手伸进袖子里,因此他的衣袖也常常这样耷拉着垂下。
我强忍着肺腑的疼痛一步步离开事务所。守门的港黑成员正巧在换班,有个墨镜大叔还对我打招呼:“竹下君今天这么晚下班啊?”
“是的。”
今天伤得重,刚刚才爬起来。
他就是在我刚来时对我举枪的那个男人,后来碰见过几次,算有缘分。
“您的脸色很差劲,请保重身体。”这大叔还挺热心。
“谢谢,我会注意的。”
港黑成员的素质值得夸赞。
我连续一周从中原的办公室里一脸肾虚地走出来,一天比一天脸色差,他们的传闻里我的身份从人肉沙包到泄欲工具应有尽有。
但当我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戴着墨镜威严地挺立,连一丝异样都不显。
甚至还有这样的大叔,不顾风言风语,遇上我就寒暄几句,关心我的身体。
可惜的是我要辜负他的关心了,在中原严格的训练下,我看不到什么让自己完好无损的可能性。
*
第二天,我去港黑医院做了检查、领了药物,拒绝了护士小姐让我留院察看的建议,发动“虚无”去找太宰先生。
训练实在太累了,让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找寻。如今压抑了一整周的思念蠢蠢欲动,近乎疯狂。
我偷偷违背了上司中原中也“不允许在训练以外使用能力”的要求,在港黑大楼的墙体间来回穿梭,上上下下地飘荡,匆匆赶往每个太宰先生可能存在的地方。
没有、没有、没有……
就连中原中也和森鸥外都遇到两次了,太宰先生在哪里?
出外勤了?
我很不甘心,这是难得放假的一天,却见不到他。
我寻遍今日黑手党活动的地点,终于不得不失望地承认,太宰先生真的出外勤去了。
夕阳西下,一波黑手党下班回家了。我见到一个熟面孔,怏怏地跟在他身后。
我跟随的人叫织田作之助,他是港口黑手党一个最下级成员,因为不杀人的信条而整日处理一些无聊的杂活。
他还有个令我重视的身份——偶尔和太宰先生一起喝酒的朋友。
太宰先生的住所里没有人,我姑且再赌一把。
我飘在织田身后,跟着他来到店名为Lupin的酒馆。
天色昏暗,酒馆内已点起煤油灯。
织田一步步走下楼梯,拐过转角时,他和我同时看到了吧台前用手指把玩着酒杯的人影。
太宰先生。
我说不清这是什么样的巧合,今日我来过三次这家太宰先生常来的酒馆,都没有遇见他。
而织田一来,太宰先生就在这里。
“嗨,织田作。”
太宰高兴地叫了一声。
我也想他这样高兴地叫我一声“嗨,竹下”或者“嗨,秋”,但我知道那是做梦。
织田坐在太宰先生右边,酒保直接把蒸馏酒的杯子放在他面前。
我小心地飘到太宰先生左边的座位上,千万注意没有碰到他,然后沉默地听他们交流一些琐碎而随意的东西。
太宰在织田面前会有许多生动的表情,这些表情源于他内心真实而跳跃的情绪反映。
我太习惯这些了,习惯太宰先生任何一丁点毫无预兆的情绪变化,习惯他在部下面前的精明、在搭档面前的恶劣、在朋友面前的孩子气。
然而这次当他在织田面前活泼地笑起来时,我竟感到一丝妒忌的酸楚。
“哎,织田作,前些日子我遇到了一条小狗。”太宰道。
织田作之助:“小狗?”
太宰:“一条碧蓝色眼睛的小狗。外表看起来很是乖巧,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只因为你看了他一眼,就围着你滴溜溜地转,好像随时都要扑上来舔你的脸。”
碧蓝色眼睛……
我意识到了什么,心跳有些加速。
“是吗,后来怎么样了?”
织田总是这样,能不带任何想法地接下太宰先生的话。
“后来我把他撵走了。”太宰说。
“为什么?”
问得好!
我在心中为织田作之助鼓掌。
“因为我不想在港口Mafia养狗。”
“真是正当的理由啊。”织田感叹道。
“据说狗是人类最忠诚的伙伴。”太宰摇了摇手中的酒杯。
织田:“是有这个说法。”
“那种仿佛要将一切奉献给你的忠诚,竟让我有种错觉,不知他是我的所有物,还是我是他的所有物。”
太宰不满地喃喃道。
“呐,织田作,这种一见倾心的忠诚,是可能真实存在的么?”
“你的描述过于形而上了,我难以想象。”织田道,“……或许是存在的吧。一见钟情都存在了,何况一见忠诚?”
“嘛,有道理。但是,一见钟情是最容易出现也最容易消退的情感,往往相当不靠谱呢。也不知道狗和人相不相同。”
织田抿了口酒:“说着说着都不像在说一条狗了。”
“谁知道呢?”太宰笑眯了眼。
*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自始至终,我都紧绷魂灵的身体,一字不漏地认真听着。
太宰先生不止一次说我是一条狗。
——只是条流浪的小狗罢了。
——一条碧蓝色眼睛的小狗。
他知道我对他的忠诚。
——就当你是忠诚的吧。
——那种仿佛要将一切都奉献给你的忠诚。
他不喜欢我看着他的目光。
——克制你的目光和欲望,竹下秋。
——好像随时都要扑上来舔你的脸。
——竟让我有种错觉,不知他是我的所有物,还是我是他的所有物。
太宰先生让我“动动脑子”,因此即使我不达他的要求,也尽力动脑思索。
最终我得出结论:
“我要隐藏自己对太宰先生的需要以及窥伺欲。”
从我作为魂灵诞生于世起,跟随并注视“太宰治”就是我的最高准则,要让我改掉这样的习惯实在太难了。
但我既然成为人类,就必须这样做。
*
由于思考得太过入神,我差点就被伸懒腰的太宰不小心碰到。
我受到惊吓一般猛地后仰,几乎整个人摔到酒馆的地板下面。
当我爬起来时,太宰先生和织田正准备离开。
他们去了一家西餐馆吃晚饭。
我依旧静静地漂浮在太宰先生对面,像以往一样看他吃饭。
然后……
我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咕”一声。
经检查后得,这尴尬的声响是由我自己的腹部传出的。
我饿了。
进入“虚无”的状态奔走在寻找太宰先生的路上时,我不敢随意在中途出现,怕被中原中也的其他部下发现。
除去医院检查时顺便吃的早餐外,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我决定在这家餐馆里试试太宰先生的晚饭。
确定太宰和织田完全离开后,我在黑暗处现形,走进餐馆,坐在太宰先生刚才的座位上点餐。
“来一份混合咖喱饭。”
我边吃边想,这个饭真的很辣。
辣得我要哭了。
一定是辣哭的,而不是因为我想为一个人奉上自己的一切,却被他毫不在意地拒之门外并抱以怀疑而伤心哭的。
“你……”
耳熟的声音。刚刚在酒馆里才听过的声音。
我惊愕地呆住了。
持勺子的手也僵住了。
我抬头,看到一个棕红短发、五官俊朗、略有胡渣的男人正站在我面前。
织田作之助。
我僵硬地转头,没有在他周围见到太宰先生,这才缓缓、缓缓地把提起的心放回原处。
而后我注意到织田落在我身上的视线——
一个清秀瘦弱的少年,内里穿着宽松休闲的私服,外面披一件过长的黑外套,手腕处缠着和太宰一样缠法的绷带。
坐在太宰刚才的位置,吃着和太宰一模一样的咖喱饭,一边吃一边面无表情地流着泪。
“碧蓝色的眼睛?”
我看到了织田脸上的疑问。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知道了。
“请您为我保密,求求您了。”
我压低声音道,嗓音被饭菜辣得有些嘶哑,听起来就像在无法自抑地抽泣。
“你是谁?”织田问我。
“我是那条被他撵走的狗。”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别这样说……”织田显得有些头疼,“我想问的是你的名字。”
“在下名为竹下秋。”
“竹下君,”织田在我旁边坐下了,解释道,“我是为了和老板交代一些事情才回来的。”
所以他不会向太宰说起这件事。
我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谢谢您。”
织田沉默地看我吃完了这盘咖喱饭,帮我向老板要了水和纸巾。
他像一片海,有他自己潮起潮落的规律,包容你的种种情绪而不加以判断。
我突然理解了太宰先生在织田面前的倾诉欲。
“太宰先生为什么不愿意接纳我的忠诚呢?”
我不由自主地问他。
港口黑手党最下级的男人轻叹一声,用宽大的手掌揉了揉我的脑袋,用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道:
“竹下君,你还太小了。”
“……先好好养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