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太宰坐上了回横滨的电车。
我穿着太宰那件尤其钟爱的米色长外套, 身体和他紧密地倚靠在一起。
重逢的过度喜悦后, 我们十指相扣,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好不容易与太宰重聚,有些回忆不可避免地浮上心头, 叫我突然多愁善感起来。
悲伤这种情绪的来临通常不那么讲究时机, 只会在你难过的时候一股脑地蜂拥而至,短短一瞬间就能把人击垮。
对于武装侦探社要用“脑髓地狱”将我唤醒的事,我大部分是在后来的魂灵状态下得知的,自身的记忆只有消失前的最后几个画面。
而那几秒的时间,我往往不敢回想。
那是足以将我击垮的绝望。
半年前,当我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中攻击了太宰, 正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并且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时, 我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太宰的不加反抗和强烈的求死欲让我心慌意乱;最让我崩溃的是,他居然随身携带着那条我以为早就丢失的耳链。
这个名为太宰治的男人, 我用最刚强也最柔软的心爱着他许多年,我知道他待我独一无二, 他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喜欢上我,或者已经有些喜欢我了。
但我无法接受我对他而言居然是这样的至关重要,重要到他要涉险、要殉情的地步。
竹下秋,这不是奢望,不是错觉。
太宰先生甘愿死在你的手上,他临死时手里还攥着那件你为了讨好他而买的饰品。
面对你说“万死不辞”,他固然不显得如何感动, 也没有承认过他对你的喜欢。
但太宰治的心思有多深你还不清楚吗,他是那样在乎你,只是习惯性地唯恐你发现。
这个事实宛如惊雷响彻天际,前所未有地撼动了我。
太宰闭上眼睛那刻我的心情,肝肠寸断,莫过于此。
我绝望于太宰对我隐藏至深的爱,更绝望于当局面走到了那个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的地步,我竟然才发现这一点。
我恢复意识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那激烈的情绪却用了半年的魂灵状态才逐渐消磨、吸收,遗憾也化作释然。
而当我重回人世,回忆起那时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
我紧了紧和身边的青年十指相扣的手,偷瞄他被绷带缠绕的脖颈。
那个时候太宰有多疼?我背弃了“永远不伤害他”的承诺,他会有多心痛?
我看着他,越想越低落。
太宰察觉到我的动作,伸手搂住我的肩膀:“怎么了?太久没见,是不是觉得我的脸更完美了?”
“……算是吧。”
“太敷衍了啊,秋在想什么?”
“在想半年前,您真讨厌。”我道。
假如我当时失手杀死了太宰,醒来后必定会陷入无边悔恨。
太宰故意引诱我对他动手的事,我不能接受。
太宰沉默了一会儿,道:“半年前的事你记得多少?”
我转过脸去:“反正对您动手的事都记得。”
“……”
“逼我对您动手,真讨厌。”我重复了一遍。
我不太习惯对他出言不逊,可有些话不说出口实在憋得慌。只好故意不看太宰,心里有些慌乱。
“啊呀呀,才刚被我追到手就兴师问罪的秋先生真让人招架不住。”
青年的声音含笑,而后我感到肩上多了一点重量。那颗毛茸茸的棕色脑袋蹭了蹭我的脸颊:“呐,换做是秋,在我昏迷不醒好多天、随时可能死掉的情况下,你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命赌一把?”
太宰的话语和发丝一起落到我的耳边,我怔住了。
他连续多日昏迷不醒?随时可能死掉?——不,那样的场景,光是想象一下我就无法忍受。别说赌一把了,就算是要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我也愿意。
太宰的问题让我不由反思。
即使过了半年,我仍处在一种思维定势中,总是会忘记太宰治也如我在意他一般在意我。
*
太宰:“可怜可怜你的先生吧,那个时候我也无路可走了。”
太宰:“我好想你啊,想念极了,你都不知道。”
太宰:“秋,你再不回来,我这辈子都要当寡夫了——”
他的语调又轻又软,一句接一句的,最后那个突然昂扬高调起来的“寡夫”把我的情绪震得七零八落。
我:“…………”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低声道:“我知道。”
太宰:“嗯?”
“我知道您很想我。”
太宰:“难道……”
他的声音带着七分试探,三分惊疑。
“我一直都在。”
“你一直都在?”
我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太宰领会到了我的意思。
“呀,你消失了整整半年呢……”
“……是半年。”
“像曾经那样在虚无里看着我?老实说,你是不是看尽了我的笑话?”
他很快接受了,笑着调侃道。
我摇摇头。
怎么会是笑话呢。
太宰:“有没有去看过其他人?”
我点头。
“哇哦——快告诉我,国木田君那种正人君子有没有在笔记本电脑里藏着美妙的短视频?谷崎君和直美小姐在他们家中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有森先生——他晚上不会心虚得睡不着觉吗?你该装鬼去吓吓他……”
他连炮珠似的发问,喋喋不休的话语充斥了我的大脑,我只能一句句听着,最后无奈地摇摇头。
太宰问:“在虚无里过得好吗?”
我想起了意识不时被剥夺时撕裂般的痛楚,扯了扯嘴角:“挺好的。不会冷也不会饿,也不需要睡觉。”
太宰掐了掐我的面颊:“哦,原来很难受啊,我知道了。”
我:“……”
“委屈你了。”
他叹道,“眼睁睁看着大家过日子,却无法现身的感觉,很难过、很痛苦吧。”
“尤其是……在我身边。”
看到我这样思念你,每一次呼唤你,你一定都会难过。
“是吗?”
说完后,太宰从身后把我搂得更紧,好像要把我扣进他的骨肉躯体里。
我原以为是太宰抱着我的手臂在颤抖,后来才发现是我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因为太宰不停地安抚我:“别哭,秋,别哭……真不愧是我的秋,哭鼻子也这么的招人喜欢!……哎哎,要不这样好了,我们下车去痛痛快快地哭吧,你这样哭……”
“我可受不了。”
他用手指将我脸上的泪水刮去,道:“和小时候一样的爱哭鬼。”
什么啊,要不是他这样温柔,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委屈的。
*
下一站太宰还是领着我下了车,我蹲在站台边哭了个天昏地暗,太宰怎么尽力安抚我都没用,就连乘务员都过来了好几趟询问需不需要帮助。
太宰蹲在我旁边,小声地说:“秋,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了哦,他们好像以为我欺负了你,有个人准备报警了。”
他神色幽怨,我勉强缓过来了,看到周围的人都是一副对太宰警惕的神色,不禁哭笑不得。
“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我站起身,故意高声道。然后揪着太宰衬衫的衣领,把他按在站台的柱子边,不顾人来人往地吻上了他。
“呀……”
“哦呼~”
“原来小两口闹别扭呀……”
窃窃私语声中,太宰配合地按着我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生死两隔,久别重逢,再怎么亲密都不嫌多。
之前有泪水流到嘴巴里,这个吻的味道是涩的。又涩又甜。
*
忽然,太宰拉着我,微微侧过身子,转换了一个角度。
我眼角看到一抹黑衣橘发的身影,但一晃而过,被太宰挡着,看不真切。
我推了推太宰,以示疑问。
太宰暗中抓住了我的手。
直到那个人走近来,太宰才像是刚发现一样,眉眼带笑,高高兴兴地招呼道:“哎呀,太巧了,这不是中也吗!”
“在这里都能遇见你真是倒霉透顶。你在干什……你?秋???”
我看向一脸崩裂的中原中也,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先擦眼泪还是先擦唇边的唾液。
最后我还是舔了舔唇,对曾经给我扫过墓的中原中也道:
“中原先生……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