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所有人都能平静地接受竹下秋的离去, 也不尽然;但在表面上,武装侦探社的一切事务逐渐归于正常的轨道, 没有人再特意提起竹下秋。
生活总是这样,不管失去的事物在当下多么叫人悲痛欲绝, 时间的流水也会横冲直撞地踏平那些情绪向前奔涌而去, 只余下悲伤的暗礁在河底沉默。
幽灵暗杀者的死亡轰动了整个杀手界, 不知有多少擅于结仇的政界和商界大人物暗中松了口气。
外界不乏对传奇幽灵杀手死因的猜测,不过少有人能猜到那个堪称闹剧的真正原因——死于其上司港口黑手党首领的怀疑猜忌。
知情者们不约而同地对这个不怎么光彩的理由保持了缄默。
坂口安吾也未将这个理由记入异能特务科的档案内。归根结底, “虚无”的异能力太过特别,竹下秋的生死以及背叛与否不能仅从当下的维度来看待, 最终他便写下“幽灵行踪不明,疑似脱离港口黑手党”的字样。
而福泽谕吉内心未尝没有遗憾, 对竹下秋这个或将成为侦探社一员的顶尖强者。
站在武装侦探社社长的角度, 他对于森鸥外赶尽杀绝的做法不能苟同。这不仅过于狠毒,而且对竹下秋而言太不公平。
但易位而处, 如果他是森鸥外,他也无法对竹下秋这样的下级放心。
一是竹下秋的实力过于强大,幽灵和虚无, 谁不忌惮一二?他若反水,轻而易举就会给己方造成重大损失。
二是幽灵暗杀者杀人无数,收割性命如呼吸自然。上级的命和死于他手的任何一条人命并无分别,没有哪个领导者会喜欢自己的生死取决于下属的一念之间。
第三就是太宰治。
福泽谕吉清楚,竹下秋全心全意地爱慕着他的部下太宰治。这种全心全意的单纯在某种程度上是极其可怕的——一个杀人如麻的人,会为了另一个人倾尽所有、毫无保留。
假如竹下秋的内心除了太宰治以外没有别的坚持, 那么福泽谕吉可以断定,太宰治死亡之日,就是竹下秋大开杀戒之死。
作为太宰治所在阵营的一方,福泽谕吉尚且不敢信任竹下秋,更别提与太宰治和武装侦探社对立的港口黑手党的首领。
这样一个以太宰的生命为倒计时的不定时-炸弹,福泽谕吉无法信任,也不会接纳他作为武装侦探社的社员。
换句话说,假如当竹下秋接到对抗武装侦探社的命令时,他转身背叛了港口黑手党,转而投向己方,那么福泽谕吉不会同意他的加入。
因为他的行为完全出于“不伤害太宰治”,除了这个原则,其余的事情,包括收留他数年的港口黑手党,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假如未来有一个需要牺牲太宰治来拯救世界的选择,毫无疑问竹下秋会为了太宰治屠尽全世界。
武装侦探社不能接受这样的人。
竹下秋固然可以保全自己,但与此同时,他在港黑和武侦二者中间将无处立身。
幸而竹下秋没有这样做。
他非但没有背叛自己的立场,并且以“死亡”证明了自己。
至此,谨慎多疑的森鸥外才能相信竹下秋的忠诚,心怀顾虑的福泽谕吉也看清了他的心性。
然而幽灵已归于虚无。
猜忌种种因虚无而起,最终也消散于虚无。
这是个死结。
“社长,您在想什么?”
秘书春野绮罗子见社长久久出神,笑着问道。
“啊,在想竹下君。”福泽谕吉道。
“竹下君啊……真的是可惜了。”春野绮罗子叹道。
“你觉得竹下秋心性如何?如果他还在,他能通过侦探社的入社测试吗。”
温婉的秘书抿嘴笑了:“那当然了。实话对您说,竹下君是我见过最单纯易懂的人了——抛却幽灵暗杀者的身份来说的话。和太宰先生几乎是两个极端呢。”
单纯易懂么。
“就算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没办法对他心生恶感,这样的念头实在难以控制——难怪太宰先生这样喜欢他。”
她轻声细语道。
福泽谕吉:“太宰喜欢他?”
“该是喜欢的吧。”
太宰和竹下因为立场问题不得善终已经是必然的结果,他们此时在社长办公室内谈论起来倒不必避讳,只是多少有些唏嘘感慨。
福泽谕吉想,太宰治此人心思复杂,从他两年前加入武装侦探社至今,他都不曾相信这个年轻人本心向善,他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愿意这么做罢了:“还活在世上的时候,做一个救人的好人。”
而这样一个心思难以捉摸的部下,在这两年间近乎赤-裸地表露心意,叫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对竹下秋的依赖——当太宰成为幽灵暗杀者一道安全枷锁的同时,竹下秋也成了让他坚守下去的筹码。
然而当竹下秋离开,太宰的表现却出人意料。他可以像个没事人一样提起竹下秋的名字,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留恋和伤感;竹下秋不在,他反而没有去故意挑战各种自杀方式了。
这点让福泽谕吉动摇曾经的想法的同时,也让众人困惑。
春野绮罗子那句“他是喜欢竹下秋的”,后面也多了个“应该吧”。
“应该是吧。”春野绮罗子道,“有人把情感流露在外,有人把情感埋藏在心里,旁人哪里知道人家的喜欢有多少呢。”
福泽谕吉垂下眼,“你说得没错。”
他举杯抿了口茶,道:“好茶。你的手艺又进步了。”
一语带过这个话题,掩下了相对秘书的感性,更为理性的上位者思维方式。
春野绮罗子果然中断了这个话题,惊喜道:“谢谢社长,您过奖了。”
茶梗在杯中浮沉,宛如人生浮萍般浮沉不定的命运。
算计谋划所有如太宰,都无法阻止竹下秋的离开,那未来失去了竹下秋的太宰将去往何处,又怎么是他区区一介粗人能揣度的。
只能对那个青年的离去叹一句可惜罢了。
为竹下秋,也为太宰治。
*
竹下秋不在之后,太宰治过得无比正常,但又无比不正常。
大家觉得武装侦探社里少了什么,这种感受很大部分来源于那个事事依赖竹下秋的懒散同事变得“独立自主”了。
要是放在多年前,“太宰治依赖竹下秋”,这简直像个笑话。
在港口黑手党,十四岁的竹下秋是那样殷切热切、不顾一切地追逐着十六岁的太宰治,尽管遭遇无数次冷眼拒绝,还是想尽办法围绕着他打转。
他依赖那个人,依赖到只要失去他就要死了。
但换成二十岁的竹下秋和二十二岁的太宰治,对着只要秋一出差就闹脾气的太宰,武装侦探社众人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是秋在依赖太宰。
虽然秋在很多情况下会纵容太宰,但在原则性的问题上他不会胡闹,比如自杀和殉情。
反倒是太宰一次次踩在秋的底线上蹦跶,他们都能看到秋绞尽脑汁地请假时候的绝望。
“太宰先生……上次已经拒绝过boss了,这次也很快,真的很快就回来。”
“太宰先生,在我外出期间请保持通讯联络的顺畅,不要试图定时发送短信来打时间差去自杀,我会生气的。”
“太宰治先生。”
青年加重了语气,“您看着我,觉得我像是国木田先生那么好骗吗?”他揉了揉眉心,字字句句都是谴责,“因为手机太烫,把它丢进水里降温所以没有及时和我联系这种话,您怎么说得出来??”
“太宰先生,不要挑战我的耐心。不然您就会知道,我对您的耐性有多好。”
听到秋的前半句以为他们要吵架而兴奋起来武侦众:“……”
算了,意料之中。
秋对太宰有种超乎寻常的包容,远远超出了普通恋人间通常的范畴,大家以为这是秋对太宰心意的见证。
而太宰对秋的喜欢,则体现在当他站在竹下秋身边时,他才像个正常人。
很奇妙,太宰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使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每当他碰到竹下秋时,他的特殊之处就被温柔注视着他的竹下秋完全溶解了。
竹下秋就好像是太宰治坠落的网,是他的绷带下清凉的药膏,是河滩谷底嶙峋乱石上一床柔软的棉被。
武装侦探社的众人不知道,竹下秋对太宰治这份奇妙的溶解源于他陪伴了太宰治十八岁前最幽深那几年。
也正因如此,太宰治明了竹下秋自诞生起一路的轨迹因自己改变,他懂得竹下秋正如竹下秋懂得他。他们是彼此的镜子,他从竹下秋身上体会到了独一无二的归属感。
这份归属感外显出来,便是在武装侦探社众人眼中“格外的腻歪”“任性到分手活该”“秋这都能忍你真是不可思议”。
竹下秋一旦离开,太宰表面上看似没有异常,但缺失了半身,本来就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异常。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
竹下秋确实走了。
那个大家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对太宰生气、永远陪在他身边的青年就这样消失了,太宰再次变成了孤身一人。
至此,被竹下秋的温柔长久包容着的太宰,再次与这个世界孤独对视。
*
夜勾得人思绪万千。
“你到底喜不喜欢竹下秋?”
某个月光清浅的深夜里,太宰脱下外套,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突然想起了一根筋的搭档曾经问过他的问题。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原话是:“谈恋爱就要有谈恋爱的样子啊!如果你喜欢他,就多体谅他一点!一天天耽误别人工作还理直气壮的像什么话!!”
附赠黑脸的典型国木田牌咆哮。
初时国木田看不下去太宰和秋的相处模式,作为旁观者忍不住说道太宰。
结果太宰反驳:“哪有谈恋爱,秋还在追求我啊?”把国木田倒被气得半死。
通过“你到底喜不喜欢秋”这个话题,太宰圆满达成“今天也惹怒搭档且挨搭档的揍”的每日成就。
那时候是打哈哈混过去了,那么他有没有喜欢过,甚至爱过秋呢?
没有一个人在床头陪聊陪-睡,太宰只好自问自答。
“光说‘爱不爱’却不谈‘**’、‘冲动’以及‘行动’,着实是无聊空洞的话题。”
他对着空气喃喃道。
当秋说“爱”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太宰治记得竹下秋弯弯的眉,湛蓝的眸,翘起的眼角,上扬的唇形,洁白的牙齿。神色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说:“我爱您。”
他同时也在说:“您真好。”“您真帅气。”“请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您受伤了我会心疼。”“我不会答应殉情的,我希望能和您一起活下去”等等许多话。
“那可不够啊秋。”
太宰的鸢眸在黑夜中变得幽深。
重逢之后两度春秋的朝夕相处,他们作为成年男性,对彼此都有滚烫的**,只是两人擅于隐忍。太宰感受过竹下秋许多次压抑而热烈的爱意,但他的克制常在冲动前,于是他们从来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太宰治也有过晦暗的**。
他爱不爱竹下秋,他不知道。但对秋不止一次地心动过,这是绝对的事实。
从什么时候起,他看着长大后的秋就移不开眼了呢?
太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好像忆起了某次接吻的温度。
那一次秋的反应激烈得超乎预料,秋用拳头打倒了他,骑在他身上。
那双碧蓝色的眼眸满是受伤,带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凶狠地锁定了自己。
藏青发青年悲伤又绝望,可他双眸明亮得像一团幽蓝色的火,“呲啦”一下,烫得太宰的心脏不规则地撞击起来。
他当时头晕目眩,肺部火烧火燎似的,喘都喘不过来,心跳却在那一刻忽然失控了。他被那个青年的眼神烫到浑身发麻,指尖颤栗。
……好美。
太宰治心底不由赞叹。
那时竹下秋满腔悲愤,只看到了太宰面上的波澜不惊,却不知太宰也深深为他着迷。
他们第一次接吻伴随着竹下秋的委屈、绝望和太宰苦涩的血腥味。
正是这个激烈的吻,冲垮了太宰治为竹下秋划定的某道界限,让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滋味。
不管这个叫不叫爱。
太宰发誓,那一刻他的心只为这个青年而跳动。那个时候他觉得世界上没有比竹下秋更迷人的男性了。
“秋当然和她们不一样。”
月光透过窗棂,轻柔地照在太宰脸上,在夜里把他的半张脸衬得温柔。
“你是——最最特别的一个哦~”
就连想想,心脏似乎记得当时鼓动的节奏,高高兴兴地乱蹦起来。没了血液涌上喉头的难受,只剩下能把人点燃的激情和兴奋。
太宰治更睡不着了。
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接着回想——第二次对秋心动无法自控是什么时候?
那又是一个使人头晕目眩的吻。
收到假炸弹事件后,秋消失了整整三天。
太宰在自己房间里吸入一氧化碳过量,手脚发软,呼吸沉重。经过长达三天的漫长等待,他才终于逼出那个故意躲在虚无不出来的小家伙。
竹下秋的忽然出现,慌忙抱起他找寻出口,他都有隐约的意识。在秋快要哭出来的呼唤中,太宰突然觉得,能不能死去都无所谓了。
竹下秋“果然出现了”的安心与满足,在某一刻突如其来地胜过了太宰对死亡的追求。
他对秋埋怨“你不喜欢我了!”,借此向他索求。
在那个青年的沉默中,太宰竟愈发期待。
他的回应没有让太宰失望。
他们之间的第二个吻发生了。
那个晚上的月光比今夜要模糊,太宰不知道秋的眼里看到了什么,但他能感受到竹下秋惊怒的心情,水色漾在他的眸中,一闪一闪。
哦,他们旁边还有一盏路灯。那时的竹下秋背着光,神色晦暗不明,他心绪太多,他说不出口。
他带着复杂的爱向太宰压下来,细密连绵的攻势不断。爱惜地、珍重地、贪恋的,小心翼翼却不忍松开。
那天夜凉如水。太宰记得空气冰冷,那人却呼吸灼热,气息凌乱。竹下秋主动的吻如舍身奉献一般,将他的心意尽数证明给此生挚爱的人。
那个夜里没有虫鸣,静得让每一次唇与舌的吮吸和分离声宛若雷声轰鸣,他虔诚的爱终究与色-欲合一,在唾液交响曲里变成更美更永恒的让人为之心颤的东西。
太宰治自诩可以掌控心跳,可他在那章乐曲前前后后的时间里完全失去了对心脏的控制,放任自己沉沦下去。
他忙于享受这场献祭。他太投入了,甚至忘记了呼吸。
……
等太宰从那个情-欲交融的吻中回过神,竹下秋已经消失了。
太宰舔了舔唇,忽然间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最后放声大笑。笑得在枕头上耸起肩膀,笑得一点泪水从眼角沁出来。
后来,他们还有无数个吻,太宰治也经历了无数次心动。
他始终未给竹下秋冠以恋人之名,只因为他憎恶“失去”。从来没有过恋人,那么一旦开战是不是就不会失去;还没成为他的恋人,秋是不是就会越过千难万难为他留下;没有得到过他,秋是不是会永远害怕他的死亡而失去他。
老天是公平的。
他那么多次明目张胆地让竹下秋“失去”,最终自己体会到了真正的失去。
这感觉并不撕心裂肺,只是沉重的孤独将他包围。
有个胆小鬼垂头丧气地说“果然啊”,却没有了另一个安慰者一次次地说“不会的,别担心啦,我在这里”。
太宰治就是那个胆小鬼。
竹下秋离开了,好像带走了他对这无望人生的唯一美好寄托。
你知道我的,秋。这样糟糕透顶的没有尽头的未来,我一个人怎么会好过呢?
“唉……”
就这样吧。
太宰翻了个身,习惯性地,一声低哑疲惫的叹息逸散在空气里。
“秋。”
*
四个月后。武装侦探社。
太宰精神抖擞,整装待发。
“早,太宰先生!”
少年中岛敦活力满满地对太宰打招呼,“您今天居然过来上班了啊!”
“别把我说得这么玩忽职守嘛敦君~”
“难道不是吗?”国木田独步坐在工位后,余光瞥向那个难得回事务所却行装完备的搭档,“你要去哪里?最近没有要出远门的委托……”
“海边。”
国木田独步:“???”
他心生警惕:“去海边你收拾东西做什么?”
事务所附近的地方不就有海吗?
中岛敦瞅了瞅太宰期待的神情,大胆猜测:“您想去海里入水?”
“不是不是~”在国木田开口训斥之前太宰笑眯眯地解释道,“如果是入水这种事就不会特意告知你们了。”
“那你想干什么?”
“散心。”
“……”
两人无言以对。
散什么心?平时大半时间都在翘班还不够他散心吗?
再说,半年前秋刚消失的时候不见他说散心,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平白无故地要散心,这家伙怎么回事?
国木田独步心中这么想着,没有说出口。
最近的委托不多,中岛敦和泉镜花能独当一面了,侦探社里不缺人手。国木田独步对搭档赶苍蝇似的挥挥手:“保持联络,早去早回。”
太宰就这么出门了。
他来到一片无人的海域,见到平静的海面,下意识地考虑起哪个姿势入水比较优雅,并估算了沉不下去被出海的渔民打捞起、不小心飘到别的河里,或者被潜水爱好者救起的可能性。
考虑了半天,太宰才记起自己是来散心,不是来入水的。
说实话,要是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在这里,可能都以为他是来自杀的吧。
想到这,太宰治忽然感觉自己正在被注视着。他屏息凝神,环顾四周,周围空无一人。
太宰随意地想着:会不会是秋?
随即按下这个想法。
半年了。
秋如果还在这里,不会让他等半年。
时间能冲淡许多事。和半年前相比,他联想到秋的频率大大降低,至少不会抬头看到天空就想起秋的眼睛——有时雾霾天,天的颜色不如秋的眼睛那么干净。
大海是自然慷慨的馈赠,比陆地更广阔,孕育无数生灵。
波涛海浪滚滚推来的时候,海风也扬起太宰治的风衣,带走他不切实际的遐想。
海洋广袤无垠,常能使人发觉自身的渺小。太宰治的痛苦在与海的对视中被暂且遗忘,能够平静地思索一些事情。
以往他见到大海,大概率会回忆起织田作,不杀人、收养孤儿的黑手党和他海边写的书桌。
织田作去世后,那个长大的青年继承了和他类似的气质,海纳百川的包容,坚守信念的淡然。
现在他看到海,回忆起的是竹下秋赠与他的海。
“我有一份感情,如金乌白昼高悬,如玉轮生辉于夜,如大海潮起潮落,如群山巍然屹立。”
爱您,是一件像海水涨潮退潮那般,永恒的、无法逆转、不可避免的事情。
死亡与消失,亦无法停止。
因为每当太宰治看到一片海,就会记起有人曾这样爱他。
这时,太宰又感到有人在看他。
他困惑地转身,海滩边仍旧只有他一个人。
“……错觉吗。”
半年前秋刚离开,这样的幻觉幻听太多了,近来情况有所好转,没想到今天再度复发。
太宰治并不失落懊恼,在大海面前,他宽容自己堪称病态的错觉。
这本就是他来此处的目的之一。
半年了,他必须要接受竹下秋离开的事实。也许虚无就是他的死亡,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死亡。因太宰治而生,因太宰治而死,他的爱已经在八年前对抗身体与精神的伤痛时燃烧殆尽,无法再使他回来。
犹记得当年雨天的仓库,那个眼眸干净的少年的出现本就是一场奇迹。
在太宰见到竹下秋的前一刻,他躺在地上等待中原中也,脑中闪过一瞬间的念头——雨越来越大,要是有个人帮忙挡雨那该多好。
竹下秋便奇迹般地出现了。
奇迹之所以为奇迹,在于其可遇不可求,在于其独特而不可复制,在于人力所不能及,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竹下秋神志不清地被逼入了虚无,太宰治还想要他完好无损地回来,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太宰治必须接受有人这样爱过他,这个人又走了的事实。
而他会在接受这个事实之后,继续好好地活下去,心甘情愿等他归来。
尽管人们渴求的一切存在价值的东西从得到起就会有失去的一天,但那份爱所遗留的价值没有逝去,仍值得太宰治延长他的痛苦人生去仔细地等待与怀念。
这半年里关于竹下秋的无穷无尽的错觉,病情名为思念,对爱人的思念。而他是时候剥开胆小鬼的恐惧,承认竹下秋不会再回来了,再用余生去承认,其实他也胆怯地爱着竹下秋。
竹下秋消失了整整半年后,太宰治这样想。
他对着遥远静谧的碧蓝的海和天,长长地松了口气,笑着说:“竹下秋,我真想你。没有你的日子,我真难过啊。”
语调轻飘飘的,是竹下秋还在世时太宰治惯常的情话风格。
他第一次放下了那个对方无法遵守的约定,发自内心地、不求回应地说。
哪怕虚无的确只有虚无,哪怕那个青年不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也……
就在太宰以为只有规律的海浪声替竹下秋回答的时候,他突然浑身僵硬了。
他似是感觉到什么,回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