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死在芥川的手里, 而是在医院里醒来。
意识到“我还活着”的这一刻, 我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我以求死之志忍受了剧烈的痛苦, 为的就是离开这里,结果疼是疼了, 我还在这里,还得接着受苦。
非要找出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心累。
回想起以前太宰先生每次自杀失败在医院醒来, 他深深的失望与疲惫应当也如我这般。
死不了,又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怎么办?
太宰先生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一直在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并长久地困于此。
过去这个问题并不困扰我——活着就是为了见到太宰先生, 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你。
但。
在太宰先生叛逃港黑失踪的当下, 在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故意躲藏起来的他的情况下——
我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我盯着病房白色的天花板, 任医生和护士在我身边忙碌,仪器的“滴滴”声和来往人员的交谈声交杂,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身体和精神都像被撕裂般疼痛着。
我的整个世界却空了下来,不知魂归何地。
他不在了,我该去哪?
我很茫然地想。
医生在我耳边反反复复地问话, 用手在我眼前挥动,举出不同的手指,最后很怜惜地叹气,对旁人无奈地摇头。
我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我的精神和身体似乎切断了联系,我的意识分明清醒着,但对外界没有作出反应的**。
“港口Mafia五大干部之一……太宰治先生……失踪叛逃……”
两个护士为我检查完身体之后在一边闲谈起来, 聊到最近港黑无人不知的爆炸性大新闻。
提起“五大干部”的时候语气原本是很敬畏的,然后越聊越浮夸。
我:“……”
护士A:“姐,是我眼花了吗,竹下君刚才是不是眨了眨眼?”
护士B:“是啊是啊!我好像也看到了!他终于有反应了!”
护士A:“要不要叫老师过来?”
护士B:“叫,我这就叫。”
护士A:“他怎么会突然有反应呢?”
护士B:“刚刚我们是不是谈到了太宰先生?”
护士A:“诶诶诶他又眨眼了!!”
护士B:“……太宰先生失踪叛逃?”
我:“……”
护士AB:“老师!竹下君闭上了眼!!心跳!!心跳没了!!!”
一阵兵荒马乱的施救之后,医生在旁边柔声对我说话,试图引诱我作出反应。
没有成功。
他不高兴地训斥两个护士道:“现在竹下的精神很脆弱,不要随便刺激他!”
护士们面面相觑:“我们……也没有刺激他啊?”
医生:“那你们刚刚谈论什么?”
护士们:“就是……五大干部之一太宰先生叛逃的事。”
医生:“这还不是刺激?平时都知道竹下有多喜欢太宰先生,现在还说个没完?”
其中一个护士恍然大悟般捂住嘴,另一个惭愧地低下了头。
“可是……竹下君不是听不见我们说话吗?”
医生叹气道:“听力应当是没有受损的。但是……唉。”
“但是什么?”
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有人踏入病房的脚步声,病房里的温度好像下降了好几度,医生和护士都不自然地瑟缩了一下。
来人瘦弱的身躯被包裹在黑色外衣下,锐利的目光如同凶犬般让人恐惧。
——正是“港黑祸犬”芥川龙之介。
我躺在病床上,身上被各式维持生命的仪器环绕。我平静地睁眼望着天花板,余光能看到病房内其他情景。
“是把竹下送来医院的芥川大人啊……”
医生对他打了声招呼,“您来了。”
“他怎么了?”芥川看着我说,“我记得他受伤的地方只有胸腔和腰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们给他用了什么药?”
医生有苦难言,苦涩地解释道:“我们真的没有用什么,都是手术必须的麻醉和术后的止痛。最多就是在竹下君刚清醒的时候注射了一点镇定剂——这也是因为您说他有寻死的倾向。”
芥川声线压低,愈发冰冷:“那你们怎么治的?现在竹下秋一副神志不清的痴傻模样,你们说是‘情况稳定’?”
护士们被芥川的斥责吓得不敢说话。
“这……”医生顶住芥川可怕的气势,犹豫着解释道,“确实算稳定了。”
“竹下君以前精神受过重创,严重的时候会眼花重影、视物不清、上吐下泻,甚至因为无法入睡,睡眠短缺而差点猝死……这次很可能是由于情绪波动太大,加上身体虚弱,诱发了曾经的旧伤,才使精神处于极弱的状态。”
“旧伤?什么时候的事?”芥川皱眉。
医生道:“很久远了……大概是两年前吧。‘双黑’那两位把竹下送回来的时候,他被敌人折磨得简直不成人形。”
两个新来的护士听到过去的事,心疼地低呼出声。
芥川蹙着眉看我:“……”
“所以该治脑子的果然是你吧。”
我懒得反驳他。
无所谓了。
不会再见到太宰先生了,和芥川的战斗也失去了意义。
太宰先生抛弃了在港黑积累许久的受人尊敬的“干部”身份,抛弃了和中原中也搭档的“双黑”名号,抛弃了他亲手调-教的强力下属,斩断了和港口黑手党相关的一切联系。
我追随他而来,为了他加入港黑。
太宰先生却这样轻轻松松抽身离去。而我的爱同样被他一刀两断,拋在了和他完全无关的地方。
我和芥川不一样。
他原是阴沟里的野犬,漫无目的地战斗着。太宰先生将其领入港黑,赋予了他战斗的意义,于是芥川成为港黑“祸犬”,为港黑的利益奔走,为太宰一句认可而战。
太宰先生离开了,芥川仍是港黑武斗派的代表级人物。
但我加入港黑不是为了什么意义。
我从来只为了一个人。
他所在之地则是我的安身立命所在。
太宰先生不再需要港黑这个立场了,我存在于港黑的理由全部分崩离析。
医生在旁试探性地问:“您与竹下君熟识,要不对他说说话?”
“他真的听得见?”
“……理论上是听得见的。”
“他就一直睁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一个护士鼓起勇气说:“刚才我们说起太宰先生叛逃,竹下似乎眨了一下眼,还引起了身体反应。”
医生补充:“可能是对这个消息比较难过吧。”
芥川嗤笑一声:“何止。就因为这个他才想故意死在我手中。”
医生和护士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芥川:“看好他,以免等下心跳骤停了。”
医生和护士立马严阵以待。
我对芥川会说什么一点都不好奇。
但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想撕了他。
“你对太宰先生的爱也不过如此。”
芥川站在我床边,居高临下地道。
“我承认你作为幽灵的强大,但你所谓的爱是那样懦弱无能!太宰先生失踪了,找就是了,找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一直找下去,找到他,然后质问他为什么叛逃!”
“仅仅是听到他失踪了就寻死觅活的你——简直可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
你不懂。
不懂见不到太宰先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永远见不到他,永远为了寻找他而活着的人生……那不是人生,那是每一分每一秒连呼吸都会烧灼胸口的可怕炼狱。
空荡荡地活着,比死亡更痛苦。
“我清楚只为了活着而活着是什么滋味。”芥川道,“很痛苦、很煎熬。”
“如果你那卑微的被人唾弃的爱,连这样的处境都熬不过去,就更让人鄙夷了。”
祸犬少年用一如既往的欠扁语气冷冷地说。
如果我的爱不能支撑我熬过去……
就更让人鄙夷了……
护士惊叫起来:“看!竹下君……他哭了!他在流眼泪!”
我不想哭,但眼眶止不住的酸涩。
我闭上眼,又有泪水被睫毛扑落,从眼角滑入鬓发中。
我张了张嘴。
护士们喜极而泣:“他的嘴巴动了!有反应了有反应了!”
医生顿时来了精神:“怎么样了竹下君!感觉如何?哪里不舒服?想喝水吗?能说话吗?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
我:“让芥川闭嘴。滚。”
单人病房内顿时安静下来。
芥川:“……”
医生:“……”
护士:“……”
医生,颤颤巍巍地、小心翼翼地、诚惶诚恐地,对芥川道:“要不您、您先……?”
于是芥川滚蛋了。
我没亲眼看见那场面,估计是芥川龙之介用吃人的眼神凶狠地瞪了医生几眼,然后臭着一张脸,怒不可遏地甩袖离开。
病房门“哐”地一声撞上。
听到他这么生气,我终于舒坦了。
*
清醒后住院的日子,无聊且难熬得像泡水放了三天后又馊又臭的咖喱饭。
我见不到太宰先生,但我也只能活着——用我“也许有一天能再见到他”的想望和过去对他的所有回忆,支撑自己苦痛地熬下去。
芥川是对的,如果我的爱不足以让我为他活下去,那这是一份懦弱可笑的爱。
为他活着比为他死去要难的多。
每次想到太宰先生,我的心像被挖去了一大块,只剩下一点点苟延残喘。
而每当我用这一点点回忆起织田作之助,它又好似被人投进苦水里涮过。
那个我刚挂上没多久的平安符被芥川的罗生门在穿刺身体的时候划破了。
很难受。
医生知道那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做手术时帮我取下收好了,可它还是被鲜血染红,和以前每一个换下的平安符一样。
我想在出院后尝试修补一下。
住院期间,已经转换到“黑蜥蜴”预备队训练的小银来看过我两次,每次都用把匕首抵在我脖子上的方式来让我验收她的训练成果。
我夸她一句“有很大进步”,小银就会羞涩地笑。
而芥川被我气走之后再没来过。
我一天天在昏睡和醒来中反复,清醒的时候就看着窗外发呆,像太宰先生曾在Lupin里对着酒杯发呆一样。
我以前不知道他发呆时在想什么,现在看来,可能是什么也没想。
*
一天,中原中也来看我了。
我还记得他说“秋,你想死的话,不要死在我面前”时无比失望的神色,因而内疚得说不出话。
平心而论,中原中也对我很好。就算是在训练那时候,也是和太宰先生对芥川完全不在一个级别的好。
我突然明悟了。
中原中也除了是我的上司,其实也算是我不错的朋友或家人吧?因为他看我的眼神偶尔与织田看我的眼神类似。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对中原中也少了几分惶恐不安。
中原是深夜来的,穿的并非黑西装而是休闲的私服,橘红色的发尾有几缕披散在肩。非常帅气。
我率先打招呼问好认错一条龙:“中原先生晚上好。上次是我的错,对不起。”
中原:“……你又知道错了?”
我摆出乖巧的姿态,低头的时候让松松垮垮的病号服领口低垂,有意露出缠绕着胸膛伤处的渗着血水的绷带。
中原中也果然眉头一皱,骂骂咧咧道:“让你别死在我面前,你还真去找别人送死,好聪明的脑袋!”
我老老实实地挨骂,反正现在我这样他也没法动手。
中原训斥了我几句后,在我乖顺的态度下也骂不出什么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认出这是他的私人手机。
中原神色复杂地道:“有一段录音,你听听。”
录音?
*
中原中也按下播放键。
是一把随心所欲、玩世不恭的,深深融入我的骨血、刻进我的心间的声音。
“如果竹下君还活着,麻烦中也把这个放给他听~”
“好孩子是懂得忍耐的哦。”
“我不在的时候,要学会自己长大。”
“好好照顾自己,秋。”
已经失踪了整整两周的太宰先生说:
好孩子懂得忍耐。要学会长大。好好照顾自己。
太宰先生笑着喊我的名字: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