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褚宁见完面, 池锦西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才回家。
打开房门,客厅的灯还亮着。
茶几上放着两份精致的打包盒,隐约有食物的香味从中飘出。
令微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 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直到池锦西走到面前,她才从浅眠中苏醒。
“你去哪儿了?”
“还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了。”
“饿了没有?给你买了吃的。”
“坐下来吃点吗?”
令微坐起身,一边絮叨着, 一边拆起了饭盒的包装。
池锦西看着这一幕, 轻轻眨了眨眼。
“令微,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 两人认识以来,令微不知道听过多少遍。
想都没想, 她随口给出一个回答。
“合同里写了, 我有责任照顾你。”
“合同里写的是, 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
今晚的池锦西, 变得和以往不太一样。
她像个小孩, 遇到了想不通的难题, 于是刨根究底的缠着大人问。
令微没有办法,只能换个说法。
“你现在是我的摇钱树,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摇钱树, 意味着有利用价值。
对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好, 这才算合理。
池锦西放下心, 认同似的‘嗯’了一声。
“还有八本书,我会好好画完。”
显然, 她将两人的友谊当成了一种交易。
但令微并不生气, 甚至还笑了一下。
“等你画完,我就可以退休了。”
一句玩笑话, 让池锦西也弯起唇。
她不喜欢在茶几上吃饭,拿着饭盒一个人进了厨房。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令微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为什么对池锦西好?
她哪敢说真话。
只怕池锦西听见‘可怜’两个字,会立刻让她滚出去。
天才之于普通人,总是充满吸引力。
一个被打压的天才,更容易让人不自觉付出同情。
一年前,令微收到一封国外发来的邮件。
邮件里什么文字都没有,只有三页黑白稿件。
这就是【夜莺】第一期的最初稿。
漫画行业摸爬滚打十几年,她敏锐察觉到这个故事有火的潜质。
她将漫悠的签约合同发给了这个神秘的投稿人。
半个月过去,都没有得到任何回信。
就在她准备放弃时,对方终于给她回了第二封邮件。
漫悠签书不签人,对方愿意用十本漫画书的签约权来交换取一个回国的机会。
从【夜莺】的初稿来看,作者是个很有潜力的新人。
但火不火这种事,还得看命。
要是不火,不说十本,就是五十本签了也没用。
可要是火了,光是分成都是一大笔钱。
不就是接人回国么?
有什么难的?
令微决定赌一赌。
彼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出国后将遇到多大的麻烦。
接一个成年人回国并不难,难的是,对方一切证件全部被扣押在亲人手中,并且完全合理合法。
池锦西逃不得也走不得。
她被医生判定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具有极强的暴力倾向,甚至为此在医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有了这份诊断书,她哪里都去不了。
令微最初也被吓到。
直到对方再三保证自己没有生病,她才稍稍心安。
“……”
“生病的是他,不是我。”
“他怕我逃走,故意引导我攻击他,然后找认识的医生给我开了诊断书。”
“是家族遗传病,所以没有人怀疑。”
“你找机会带我去医院,只要证明我没有生病,就能把证件拿回来。”
“……”
“帮我。”
“求你。”
“我不会让你白做这些。”
“……”
回国的路艰难。
池锦西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非凡的冷静。
即便是和亲人在法庭上相见,她也没有丝毫慌张。
她确实没有生病。
但多年的封闭生活让她的性格变得极其古怪。
她喜欢用交易来定义一切。
这让她有安全感。
至于不能用交易衡量的,则一概拒绝。
她抵触来自外界的一切好意,不相信有人愿意无条件的对自己好。
令微很不适应这种相处模式。
好在回国以后,池锦西改了不少。
唯独两人私下签订的那份合同,她还是常常挂在嘴上。
像在提醒令微、更像提醒她自己——
她的存在会给令微带来好处,所以令微才会对她好,所以她才能接受这份好。
创作【夜莺】那半年,她几乎没有出过门。
【夜莺】完结后,她开始去夜店工作。
也是到了这时,令微才知道她回国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给妈妈报仇。
出国前,被最好的朋友背叛。
出国后,被亲舅舅污蔑有病。
她这一生,似乎就没有过任何幸福的时光。
可是,拿起画笔,她总能画出充满力量、打动人心的故事。
过度的同情是一种轻视。
在画画这件事上,池锦西的天赋让人羡慕。
但令微无法不觉得她可怜。
想到对方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她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譬如今天的无故消失,又让她白白担心了一天。
***
池锦西吃完从厨房出来,令微依旧没有离开。
【春灿】的版权已经卖出,费用之高,在海市买一套新房也绰绰有余。
令微环顾这个狭小陈旧的房间,提出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为什么要换?这里离公司近,还安静,我不想搬。”
池锦西是个恋旧的人,对物欲的要求不高。
如非必要,她绝不会搬家。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令微摸摸鼻子,又换了个话题。
“最近有好几个综艺想邀请你上节目,去不去。”
虽然被黑的厉害,但黑红也是红。
这个年代,只要有热度,其他的都不重要。
池锦西皱了皱眉,直接拒绝。
“不去。”
她何其敏感。
令微说来说去,全是无关紧要的废话,就是不说重点。
她自然是发现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令微闻声,表情有些尴尬。
沉默两秒,她小声说出了心里话。
“今天从办公室出来,你的脸色很吓人,没什么事吧?”
原来,是想打听这个。
池锦西抿紧双唇,不知该怎么回答。
怕她生气,令微没敢再问下去。
简单道了声别,她迅速起身离开。
徒留池锦西一个人站在灯光下,神情木然。
怎么可能没事呢?
***
如褚宁所说,洛繁星并没有去找他。
见过陆小雨后,她终于知道池锦西对自己的误会从何而来。
当年那么好的朋友,实际上,从未给过她半分信任。
连同她的付出,也一同被狠狠践踏。
还有任何见褚宁的必要吗?
见了,也只会让她再度认清不被信任的事实。
三天时间,洛繁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她依旧上班,依旧回家,依旧跟家人说笑。
所有人都以为她从失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可实际上,她始终忘不了池锦西那晚说过的话。
胆小、懦弱、缺爱、没有自我。
很难听。
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刺。
但错了吗?
洛繁星没法否认。
为了妈妈,她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敢忤逆继父。
为了许一诺,她放弃心仪的大学,念不喜欢的专业,选择从事一个不感兴趣的职业。
为了池锦西,她开始学习烹饪,即便在这方面没有任何天分。
她确实是池锦西所说的那种人。
没有自我,把人生价值依附在他人身上——
依附在家人的关注上。
依附在年少的许一诺身上。
依附在成年的池锦西身上。
唯独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
周六晚上,照旧是家庭聚餐。
饭桌上,洛繁星提出想搬家。
洛家人知道她曾和前女友在公寓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都能理解她的想法。
一向想留她在家里住的沈如眉,这次也同意了。
“你工作忙,要妈妈去帮你看房子吗?”
洛繁星弯弯唇,委婉谢绝了这份好意。
“妈,我还没想好住哪儿,周末我自己会抽空出去看看。”
听见这句话,沈如眉表情不由得有些困惑。
按洛繁星的风格,就算搬家,肯定也是在美院附近。
但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想搬去别的地方。
沈如眉想问,又怕自己问得太多。
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
“也好,你自己拿主意。”
洛真听着两人的对话,主动提出帮忙。
“要不要我送你去那边收拾东西?”
搬新家,意味着之前的公寓要退房。
上次过去,洛真只拿了教科书和信件,还有很多物品没拿。
洛繁星垂着眸,手里的筷子一顿,过了两秒才给出回答。
“过段时间吧。”
那间公寓里,除了她的东西,还有池锦西的东西。
匆匆咽下一口米饭,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她抬起头,看了看沈如眉、又看了看洛真,而后,鼓起勇气出一个问题——
“我打算辞掉美院的工作。”
“你们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