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脆弱的时候, 越是听不得安慰。

许一诺鼻子一酸，泪水几乎要流出来。

但她还是忍了回去。

她说过不会哭，就一定不会哭。

强忍眼泪, 就是对抗生理本能。

她的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眼睛阵阵发酸，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但喉咙里还是泻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啜泣的哀叹。

洛繁星将那叹声误认为泣声, 立即伸出右手, 在她的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

“哭出来就好了。”

明明是一句安慰的话, 可怀里的女人听完, 却抖得更加厉害。

“没事的，这里没有人会笑话你哭。”

那么轻柔、耐心的语气, 像在哄小孩子。

许一诺的下巴搁在洛繁星的肩膀上, 微一偏头, 甚至能清楚的闻到她脖颈上散发的淡淡的沐浴露的香味。

她没有哭, 也不该受洛繁星这样温柔包容的对待, 可她舍不得对方的怀抱, 更舍不得放过时隔六年后两人唯一一次亲近的机会。

她什么也没有解释，像个卑劣的骗子小偷，不择手段的从洛繁星那里窃取关爱。

两人静静的抱了一会, 结束拥抱之前, 她悄悄张开双手, 环住洛繁星的腰，怀着隐秘的爱意, 轻轻的回抱了一下。

情绪平复, 心仍是一片酸涩。

她揪了揪洛繁星的衣角，在月光下仰起头, 羞愧的看向安慰自己的女人，闷闷的承认了自己的错。

“我没哭。”

洛繁星低下头，看见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漂亮脸蛋。

许一诺的眼睛红红的，但眼里并没有泪水，脸颊上也看不到泪痕。

真的没有哭。

这又让她想起年少时的许一诺，总把尊严看得高于一切，不管怎么被同龄人排挤欺负，也从未在人前掉过一滴泪。

多少年了，这个女人还是当初那个样子——

那么好强、又那么倔。

坪山离海市很远，洛繁星想赶在天黑前回去，就买了最早那趟车的票。

早上七点，她准时去接瑞雪。

许一诺早早等在校门口，见她出来，小声的打过招呼，也跟着去了宋姐家。

离别总是让人伤感，小孩子也不例外。

两人到时，年年正扑在瑞雪怀里哇哇大哭，显然是不想和姐姐分开。

宋姐在旁边劝了又劝，可惜并没有什么效果。

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哄不好了。

洛繁星和许一诺默契的退到了门外等待。

天很凉，山里的早上起了雾，远处的延绵群山、近处的苍翠绿树，都像披了层白纱，到处雾茫茫的一片。

“雾好像大了，待会下山，开车要小心一点。”

许一诺立在门下，突然开口。

洛繁星侧了侧目，不知怎么，一瞬间觉得她的脸也像被雾蒙住，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

“嗯。”

许一诺纠结了一会，试探性的道，“我今天没有课，可以送你们去车站。”

洛繁星闻声，眼眸微微一抬，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不用。”

从山里去市里，来回至少要四个小时，就为了送行，实在没必要耽误这个时间。

再说，山路崎岖难行，就算坐在车里，人也不会多舒服，许一诺刚从国外回来，难得有些空闲时间，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山里市里两头奔波。

洛繁星的态度很冷硬，许一诺知道这事没有商议的余地，心头难免失望。

她咬咬唇，又问，“那你下个月…国庆…来吗？”

这一整年，两人每次见面，都是洛繁星来坪山。

其实，有假期的话，她也可以去海市——

只要洛繁星不介意。

可就算洛繁星不介意，洛家人也会介意。

想到这里，她又开始犹豫。

一面是理智，让她冷静、适可而止，不要再对洛繁星做超出朋友界限以外的事；一面是爱欲，用昨晚从洛繁星那里得到的拥抱和安慰，一遍遍的诱惑她，多往前踏一步，就能离洛繁星更近一步。

太矛盾了。

她仿佛站在一道分叉路口，却根本无法做出抉择。

山风冷峭，女人清寒的声音从耳旁飘来。

“国庆要陪妈妈和月月去外地玩，恐怕没有时间来这边。”

平淡又坦然的语气，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那小事，却轻易的攫住了许一诺的心。

她忍不住叹气——

下次见面，看来真的要等到年底了。

＊＊＊

洛繁星回海市的第二天，刚把瑞雪送去学校，就收到了洛真的约饭短信。

不出意外，饭桌上又被对方揶揄了一通。

“海大今天才开学，你提前四天跑去坪山，到底是为了接人，还是为了躲人？”

洛真抿了口红酒，眼底尽是戏谑的笑意。

洛繁星面色微窘，没有应声。

洛真轻笑，“当初不知道是谁信誓旦旦的说宋小姐对自己没有那种心思。”

洛繁星叹口气，抬头看了对面的女人一眼，无奈道，“能不提这事吗？”

五月中旬的慈善晚宴，洛繁星后来也收到了邀请函，她本来不打算参加，不料，宴会前夜，宋淇突然找到她，说想请她帮个忙。

“爸爸给我挑了个男伴，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也不想和他跳舞…洛老师，你陪我去，好不好？”

宋远山的独断专制，洛繁星早有耳闻，而此时向她求助的，又是在她车祸时千里迢迢赶去医院看望她的人。

她实在没办法说不，最后同意了宋淇的请求。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宋淇会在这场宴会上对她表白。

太突然了。

直到现在，她还是想不通对方怎么就突然喜欢上了自己。

洛真放下酒杯，继续打趣，“不提就没发生么？繁星，你要面对现实。”

洛繁星听得直皱眉头。

现实——

现实就是这三个多月来，她已经拒绝了宋淇好几次，而宋淇仍然没有放弃。

洛繁星抿了抿唇，再次看向洛真，问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嗯？什么办法？”

“就是…让她对我死心的办法。”

洛繁星话里满是苦闷，“我跟她说了，只拿她当朋友和妹妹，她好像完全没有听进去。”

“不奇怪，她能在对你动心的情况下跟你做那么久的朋友，想来也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洛真挑挑眉，分析的很是到位。

至于洛繁星，心里的愁苦又更深了些。

平心而论，宋淇表白后并没有对她做出任何过分的行为。

宋淇还是叫她洛老师，相处时仍然和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偶尔约她吃饭，也会先询问她有没有时间，就算被她用敷衍的理由拒绝，也绝不生气。

宋淇喜欢她，却从未给过她朋友之外的压力。

这种模糊不清的关系定位让她十分难受，在明确自己无法接受这份喜欢的同时，又不能彻底将对方推开。

她能做的，只有回避。

就好比，这次提前四天去坪山，多少也存了避开和对方见面的心思。

洛真看出洛繁星是真的在为这件事苦恼，也没再为难她，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你也不用太烦恼，我收到消息，宋远山下个月要去国外谈生意，短期内不会回来，不出意外，宋小姐也会跟他一起过去。”

洛繁星听到这话，稍稍松了口气。

洛真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突然问了一个比较私密的问题，“你是怎么拒绝她的？”

洛繁星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说她人很好，但是我对她没有那种感觉，让她不要在我身上多花心思。”

很标准的一张好人卡。

但宋淇显然没有接。

洛真继续问，“她是不是说，感觉可以培养，日久也可以生情？”

洛繁星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洛真笑了笑，“我最近陪你嫂子看了两部偶像剧，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说完，她敛了敛笑容，正色道，“不跟你开玩笑了，依我看，宋小姐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如果你真的确定跟她没有可能，不如试试从更现实、更理性的个人利益角度跟她谈一谈，不管怎样，总比‘没有感觉’这种说法更有说服力。”

更现实、更理性的个人利益角度？

怎么听上去，这么像生意场上的谈判？

虽然不知道洛真的建议有没有用，洛繁星还是先记了下来。

不过，这之后她也没什么时间去考虑个人的感情问题，因为工作实在太多。

国庆期间，中心连续收到十来家大型企业的慈善捐款，她忙到几乎每天都要加班。

而宋淇，也像洛真之前说的那样，跟着宋远山去了国外谈生意，很久都没有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转眼，就到了元旦。

洛繁星总算等到法定假期，得了三天空闲，她想去坪山看看，但沈如眉早就猜到了她的想法，要求她今年一定要在家里过节。

“宝宝和绵绵年后就结婚，绵绵的父母这两天就要来谈婚礼的细节，你是宝宝的姑姑，怎么能不去？”

洛繁星听了这话，差点没气笑，“有洛真和嫂子在，我去不去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去看看，多少也能学到一点经验。”沈如眉眼睛一红，伸手抹了抹泪，“宝宝的婚礼有洛真帮忙，你的婚礼…兴许那天妈都不在了，到时候什么都只能靠你自己…”

沈如眉一哭，洛繁星有再大的不满也只能忍着。

她走到妇人面前，叫了一声‘妈’，顿了顿，才轻声道，“只有这一次。”

沈如眉点点头，心说下次再找别的理由。

她自以为很了解女儿，只可惜，对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柔软、畏怯、没有主见的小女孩。

三天以后，元旦假期结束，洛繁星提着行李箱，直接搬出了老宅。

＊＊＊

坪山。

许一诺久久没有等来洛繁星，心里总有点空落落的。

这天晚上，她实在是忍不住，摸出手机，给对方发了一条微信。

【突然想起来，你还欠我一顿饭。】

在等待回复的期间，她将聊天页面拉到最上面，一条一条的翻看起了两人的聊天记录。

四月份加的好友，到现在整整七个月，但聊天内容实在少得可怜。

不到五分钟，就全部看完了。

界面刷到底，刚好跳出两条新消息——

【元宵节后】

【宝宝元宵节前结婚，等参加完她的婚礼，我会回学校一趟】

宁宝宝，洛真和宁柔的大女儿，洛繁星的侄女。

侄女都结婚了，姑姑还连个对象都没有。

许一诺忍不住弯唇，笑过，心口又涌出些酸楚的感觉。

洛繁星总有一天也会跟别人结婚。

她不敢再想，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回到：

【真的吗？】

她不得不多问一遍。

因为元旦节前洛繁星就说要来，最后却没来成。

对面这次回的很快：

【嗯。】

二次确认，仍是肯定的答案，证明洛繁星肯定不会食言。

许一诺终于安心，心里又生出小小的期待。

一月初，临近学期末，高年级的美术课改成了自习，许一诺的空闲时间又多了不少。

【雾中的炊烟】上个月已经完结，版权也成功卖出，因此，她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新作品的准备工作上。

前些年为了多赚钱支援坪山小学的建设，她都是根据市场喜好来选择题材，这样一来，收入是高了，但画的都不是自己真正感兴趣的内容。

要说她喜欢的，还是【夜莺】这类侧重人物成长、内容映射现实、内核积极向上的伪童话风题材。

说起来，当年她转型创作/爱情漫，还有不少读者觉得可惜呢。

要不要再换回原来的赛道？

许一诺犹疑不定，想了想，她给令微打去了电话。

“你画什么题材我都支持”令微思考了一下，果断回答。

许一诺轻笑，“你好像每次都是这么说。”

令微为自己辩解，“我这是相信你。”

说罢，她又道，“上一本才刚画完，你不要急着开新，先休息一段时间吧。”

“【炊烟】连载期长，画的很慢，又不辛苦，不用休息，而且不是马上要放假了么？我也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许一诺话都说到这里，放在以前，令微肯定不会再劝了。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态度十分坚决。

“找事做也不一定非要画画，去旅游怎么样？暑假你请我在国外玩了半个月，这次我请你在国内玩。”

令微的表现太过反常，许一诺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她安静了两秒，小声问道，“令微，怎么啦？为什么不让我开新书？是网络上又有什么不好的舆论吗？”

“不是…你别瞎想…”令微犹豫了会，说出了一个消息，“糯糯，影版【春灿】就要开拍了。”

春灿，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许一诺怔了怔，脑海里浮起一连串不愉快的回忆，包括自己当初在节目上亲口说出的那句‘舔狗’。

她的心蓦地痛了一下。

“嗯，然后呢？”

“有个娱乐圈的朋友告诉我，当初买下【春灿】影版版权的公司，准备对漫画内容进行删改，重新编剧本。”

漫画搬上大荧幕，从还原度来说，电影的内容肯定无法保证和原作一模一样，影视公司为此重写剧本，是很正常的事。

许一诺不太明白令微在担心什么。

“剧版也改了。”

“问题就出在剧版。”令微重重叹了口气，终于将自己真正担忧的事说了出来。

半年前，竹芸恋情曝光，连带着剧版【春灿】也频上热搜。

能上热搜，说明关注的人很多。

而在这件事里，最吸睛的，自然是剧里剧外两位女主被人打上的‘舔狗’标签。

借用顶流小花的流量，＃春灿舔狗＃这个话题，简直自带曝光和热度。

于是，当初买下【春灿】影版版权的天巍娱乐，就动起了歪心思。

珠玉在前，剧版【春灿】已经足够成功，影版拍得再好，也不会翻起多大水花。

既然这样，倒不如来个大改编，把影版女主塑造成一个真正的无底线付出的舔狗，到时候电影上映，舆论一定爆炸。

加上竹芸的恋情加成，估计都不用宣传，电影热度都能直接爆表。

至于后果，不用想也知道——

原作里温柔耐心、坚韧善良的女主春灿将不复存在，观众熟知的，只会是一个形象被刻意扭曲摸黑的舔狗春灿。

洛繁星看到这些，会怎么想呢？

许一诺耳边轰的一声炸开，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想，洛繁星这辈子也不可能原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