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诺出事后, 真正能让她毫无芥蒂全心依赖的人不是洛繁星,而是令微。
诚然洛繁星是对她很好,但她无法做到坦然接受那些好意, 她害怕麻烦洛繁星,害怕成为洛繁星的负担,因为过去那些事,和洛繁星相处时, 态度也总是小心翼翼。
令微就不一样了, 令微早就见过她窘迫、寒酸的一面, 也知道她曾经是怎样一个冷漠、孤僻、坏脾气的怪人, 她们不仅是事业上深度捆绑的伙伴,也是相识六年的好朋友。
爱情和友情, 还是有些区别。
更何况, 那所谓的爱情, 只不过是她收不住心思的单方面暗恋——她更不可能主动向洛繁星寻求帮助了。
许一诺杵在原地, 握在门把上的手悄悄松开, 表情很是为难。
她以为令微能收留自己, 所以在没有和对方商量的前提下,临时起意做出了出院的决定,结果就这么倒霉, 真的出问题了。
她抿抿唇, 小声询问, “你那里有什么不方便?”
“有两个亲戚来借住,差不多要住到年前两天。”令微随口编了个理由搪塞, 怕许一诺怀疑, 反问道,“你不想和洛小姐一起住吗?”
许一诺怎么会不想?
寒假结束, 她和洛繁星又将待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坪山和海市离得远,一年到头,两人也见不上几次面。
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多相处,她是应该珍惜,可——
可如果真的住进洛繁星家里,让洛繁星来照顾自己,那无疑违背了出院的初衷。
她摇摇头,“不了吧,她工作那么忙,我不想打扰她。”
说完,又道,“我在你家附近租个房子住怎么样?你白天来陪陪我就好了,住得近,走的时候也方便些。”
这是两人早就约好了的。
今年春节,许一诺会跟令微一起回老家。
令微心里一软,想起昨晚那通电话,一时没忍住,委婉的暗示道,“真的不要去洛小姐那里吗?去的话,今年说不定能和她一起过年。”
和洛繁星一起过年?
许一诺心脏一停,继而剧烈跳动,片刻,才低声说,“怎么可能?”
令微松了松唇,想说点什么,又生生忍了回去。
沉默了半会,她继续劝说,“你不用担心洛小姐的工作,她后天就休假。”说完,又把陆霄搬了出来,“陆医生允许你出院,是确定有人能陪着你,我白天可以去看你,那晚上呢?你一个人在家,到时候出了事都没人知道。”
许一诺咬了咬唇,没接话。
令微接着道,“你非要自己租房住,洛小姐也不会同意的。”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洛繁星身上。
许一诺被说得有些动摇,心头正乱时,令微递给她一样东西。
“这是洛小姐家里的钥匙。”
许一诺的心猛的一跳,还没反应过来,钥匙已经到了她手里。
令微又说,“她昨天晚上留在医院的。”
许一诺的手握进又松开,指尖轻轻颤了颤。
所以,洛繁星昨晚听她说要出院,私下联系了令微,得知令微家里有客人,不方便接她回去,于是就留下了自己家的钥匙。
她轻声道出猜测,令微听完,模棱两可的说,“…差不多…是这样吧…”
其实差得远了。
洛繁星在电话里说的是——
“陆医生接下来半年都会留在国内,专职负责她一个人的病,他住的房子离我那里很近,等她出院,我想接她去我那里,这样看病方便一点。”
陆霄是国际知名的精神科医生,在国外有自己的私人诊所,能让他放下诊所的业务在国内待上半年,不用想也知道洛繁星肯定动用了钞能力。
令微对此没话说,想都没想,就让出了照顾许一诺的机会。
“我要上班,她大概率不愿意来我这里,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怎么帮?”
“你跟她说,你不方便接她回家,再告诉她,我后天休假。”
令微不得不承认,洛繁星的确很了解许一诺。
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和她在电话里预测的一模一样。
令微拍了拍许一诺的手,上身往前凑了凑,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问,“糯糯,你还是喜欢洛小姐,是吗?”
这件事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六年来,令微第一次问出口,像是在确认什么。
许一诺有些难为情,脸微微一红,小声说,“你不是知道吗?”
这基本就是默认了。
令微得到肯定的回复,终于放下了心。
许一诺住院以来,洛繁星为她做了那么多,远不是一句朋友亦或是前任能说得通的。
如果两人还有复合的可能,作为许一诺的朋友,她当然会全力支持。
“她后天就休假,你去她那吧,大不了,明天我去陪你。”
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人说动了。
许一诺乖乖上了车,手里紧攥着洛繁星家门的钥匙。
白色轿车一路疾驰,四十分钟后,停在了市区中心一栋高级公寓楼下。
许一诺下了车,迟迟不敢往前走。
直到令微催促,才终于迈开脚步。
时隔六年,竟然,又住进了洛繁星的家。
许一诺坐在沙发上,好奇的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仍然是两室一厅的格局,装修看起来很新,家具装饰处处透着精致,灰与白的颜色搭配给人一种简约、冰冷的感觉。
好看是好看,但这房间没有人味儿。
许一诺犹豫了一下,起身去了厨房。
和她猜的一样,厨房里除了一个米白色的烧水壶和两个玻璃水杯,其他什么也没有。
回到客厅,路过冰箱,她顺手打开冷藏室,里面同样是空的。
这哪是家?
比起酒店还要空荡。
至多,也就是个晚上睡觉的地方。
令微从客卧出来,也忍不住感叹,“洛小姐是极简人士吗?她家里东西真少。”
极简——
洛繁星才不是什么极简。
六年前她的东西可多了。
许一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脏像被蚂蚁咬了一口,刹那间,极轻的痛了一下。
临近休假,中心的工作进入收尾部分,无休无止的加班生涯总算是结束了。
下午五点半,洛繁星准时到家。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说话时,颊边还浮着淡淡的笑意。
“终于按时下班了一回。”
“我本来以为我们这一行已经算是经常加班的了,跟你们比起来,还是甘拜下风。”
“年末是这样,你们应该平时更忙?”
“嗯,发刊前两天最忙,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
同为社畜打工人,令微和洛繁星有不少共同话题。
两人顺其自然的聊了起来。
许一诺吹着暖气,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静静听两人讲话,不多会儿,竟然睡了过去。
不过也没有睡多久,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就被令微叫醒了。
“饿不饿?”
“嗯?”
“洛小姐订的晚餐送到了。”
许一诺脑子有些懵,睁着眼睛看了半分钟天花板,人才渐渐清醒。
有令微在,饭桌上气氛很好。
许一诺安静吃饭,忽然听到她问起了下午那个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那个关于洛繁星是不是极简人士的问题。
“不是。”洛繁星否定的很快。
许一诺咽下一口米饭,抬眸朝对面飞快的看了一眼。
“我之前住在家里,搬到这边才半个月,所以东西比较少。”洛繁星温声解释。
令微顺口接话,“半个月,那不是元旦前后?很少见人这个时候搬家。”
“嗯。”洛繁星顿了顿,很平静的说,“元旦和家里人吵架,就搬出来了。”
元旦…吵架…
许一诺默默听着,脸突然有些热——
洛繁星说的吵架,不会是指沈如眉不让她去坪山的事吧?
同居第一晚,心情本来就紧张,加上洛繁星说的跟家人吵架的事,许一诺更是睡不着了。
而这晚,失眠的显然不止她一个人。
洛繁星站在阳台,将窗户开了半道缝隙,由着夜风往脸上吹。
风越冷,思绪越清晰。
窗台上,手机屏幕亮了亮,朋友发来一条短信,问她:
【考虑好了吗?】
洛繁星拿过手机,点开对话框,慢悠悠的打了一行字:
【嗯,拒掉吧。】
对面秒回:
【好好好,你想通了就好,本来就是个烫手山芋,还开那么高的价,你要买了才是冤大头。】
这说的显然是【春灿】的影版版权。
许一诺在节目上发病那天,洛繁星就托朋友找天巍老板探了口风,问多少钱愿意卖出版权。
那边没给准确数,只说八位数以上。
一百五十万买回的版权,居然想以亿的价格卖出去。
这何止是狮子大开口。
朋友劝洛繁星不要买,而那一刻,她满脑子的念头竟然是为什么不买?
这份版权把许一诺折磨成这样,让她冒着当众发病的风险,丢掉最重视的骄傲和尊严,在几千万人面前认错流泪。
太痛苦了。
许一诺是怎么承受住的?
光是想起她那天在直播镜头前崩溃大哭,不停道歉的画面,洛繁星就觉得喘不过气。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帮对方结束痛苦。
而解决问题的最快方法,不外乎直接把版权买回来。
不管要花多少钱,她都愿意。
隔天,天巍给了价,四个亿。
眼看就要签合同了,洛真找到了她。
“冷静一点,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你现在买回版权,那个女人的病也不会马上就好。”
“你…你知道?”
“全世界都知道了。”
洛繁星默然不语。
洛真看着她,戏谑的笑了一声,语气满是无奈。
“四个亿,你是真够爱的。”
爱?
洛繁星困惑了一秒。
她从没想过她对许一诺还有‘爱’的可能。
或者说,她不敢想。
就像少年时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许一诺,却从不深究那责任是出于爱情还是友情。
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维持友谊,她们依旧亲近,再要贪求更多,说不定连朋友都没得做。
有时候,越糊涂才越轻松。
无非,她也只是想寻求一点行动上的自洽,给自己一个对许一诺好的理由。
十六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这辈子,唯一让她思考过‘爱’或‘不爱’的人,只有池锦西。
至于后来的许一诺…
她再没考虑过那些。
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不想对方痛苦而已。
是爱吗?
她不知道。
她想起一件往事。
二十年前,宁柔在垣乡一家酒吧上班,洛真不想她那么辛苦,偷偷买下酒吧,暗中把她调去仓库做最轻松的监控工作,不仅给她涨工资,还给她造了一间生活设施齐全的休息室。
可是,那时的洛真,明明还不知道宁宝宝是自己的孩子。
洛繁星看向对面的女人,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时候,你也怀疑嫂子背叛过你,为什么还对她那么好?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洛真愣了愣,没想到洛繁星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上一秒还在笑妹妹‘超爱’,这一秒想起当年的自己,比起妹妹也好不了多少。
女人和女人不能生孩子,她没法不怀疑宁柔,也短暂的恨过宁柔。
可恨过,又为对方的境遇心疼,那么可怜的宁柔,一身病痛,带着一个生病的孩子,每天起早贪黑的打工。
她没法不心疼,没法不对宁柔好,甚至,连宁宝宝的存在也能接受。
她想,就算宁柔真的背叛过她,她也认了。
她这辈子就只能爱这个女人。
洛真坦然说出当时的想法——
“我对她好,帮她,当然是因为还爱着她,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嫂子当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过得那么苦,想帮就帮了,难不成,下决定之前还要先考虑她值不值得帮?真想那么多,那就不是爱了。”
“再说,帮她也是帮我自己,看她辛苦,最心疼的,不还是我麽?”
洛繁星一脸平静的听完,实际上心乱的厉害。
按洛真的说法,只看买版权这一件事,她对许一诺的感情,已经不言而喻了。
而一旦承认‘爱’的事实,之前许多解释不通的感受、想法、行为,全都变得合理起来。
譬如,每次看到许一诺在坪山过得不好,她的好脾气就会莫名其妙消失,心里总觉得烦躁。
又譬如,明明知道许一诺已经和池玲达成了协议,她还是劝对方不要管池玲的死活,用法律手段拿回许小兰的遗物。
…
其实这些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用朋友关系来掩护,也超出了该有的边界。
不像她对宋淇,拒绝的干脆、彻底、毫不迟疑,严苛的建起一座看不见的围墙,将人牢牢挡在外面。
真正和她纠纠缠缠、含糊不清、关系不明的人不是宋淇,而是分别六年后和她在坪山重逢的许一诺。
她为她心软,为她心痛,为她放弃原则,一次又一次动摇、退让、到最后接受。
接受她留在自己最珍视的土地上。
是爱吗?
她逼问自己。
答案昭然若揭。
窗外灌进一阵寒风,洛繁星的双手被吹得发白。
手机屏幕又弹来一条消息。
【那边刚刚说价格可以商量。】
半夜十二点还有空回信息,看得出来,天巍是真的急了。
许一诺在节目发病的片段上热搜后,大部分网友都停止了对她的攻击,加上这两天请了专业的媒体人在背后引导舆论,网上的风向完全变了。
炒作太过,迟早要被反噬。
天巍现在才懂这个道理,显然晚了。
而险些冲动付下四亿版权费的洛繁星,早已冷静了下来。
四个亿不是问题,问题是给的是谁。
许一诺走到这一步,和天巍的自私贪婪脱不了干系。
给这种下三滥公司送钱,确实不值得。
打官司倒很好,只要官司一天没打完,电影就一天不能开拍。
时间上拖久一点,后面多的是办法把版权拿回来。
洛繁星想了想,回复:
【不考虑。】
刚点击发送,空气里忽然传来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洛繁星回过头,看到许一诺穿着睡衣从客卧出来。
昏暗的夜色里,两人隔着客厅遥遥相望,四周一片静谧,时间仿佛都停滞了一般。
许一诺停下脚步,怔怔站在房门口,两只手垂在身侧,指尖不自觉揪紧了衣角。
阳台飘过一阵风,绕着客厅转了一圈,带来一缕冷刺的寒意。
她下意识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下一秒,就看到洛繁星抬手合上了阳台的窗户。
“抱歉,没想到你会出来。”
“啊?没、没事…”
客厅的大灯是关着的,只有阳台亮了一盏小夜灯。
许一诺轻喘口气,看到洛繁星踩着夜灯微淡暖黄的光芒朝自己走来。
“怎么还没睡?”
“我…出来喝水。”
不同于令微在时的轻松惬意,两人独处,气氛总有些微妙的尴尬。
许一诺说着,就要往厨房走。
但人还没动,肩上就落下一只冰凉的手,隔着睡衣,轻轻的按住了她。
“客厅冷,你回房吧,我去给你倒。”
女人低柔的声音在耳边飘荡,消逝的同时,肩上的手也松开。
明明没了禁锢,许一诺却感觉自己全身僵硬,动都动不了。
洛繁星往前走了两步,两人的身体贴的更近,右手越过她,推开了房门。
许一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房间,总之,回过神来,人已经坐到了床上。
卧室里暖气很足,一两分钟,就驱散了从客厅浸染的冷意。
洛繁星很快回来了。
许一诺从她手里接过水杯,手心贴上玻璃杯壁,温度正好。
“谢谢。”
洛繁星摇摇头,轻声叮嘱,“早点休息。”
这声音太温柔,叫人听了耳根子发热。
许一诺赶忙喝了两口水,才说,“你也是。”
洛繁星唇角微不可见的弯了弯,没再说话,转身准备回房。
许一诺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将她拦住。
“你…等一下。”
“嗯?”
“你的东西还在我这。”
洛繁星立在门口,看到许一诺走到床边,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番。
半分钟后,她面前多了两把钥匙。
一把车钥匙,一把家门的钥匙。
“忘了还你了。”
洛繁星抬了抬眸,目光撞进一双晶莹明亮的眼睛。
许一诺的表情很认真,似乎打定主意要把钥匙还给她。
洛繁星久久没动,好半天过去,终于开口,“留着吧。”
许一诺眨眨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摊在掌心的钥匙。
“你以后不出门么?有车子会方便点,至于家里的钥匙,你现在住这里,钥匙本来就是给你的。”
洛繁星的话无可辩驳。
许一诺纠结了会,终是收下了两把钥匙。
她又道了声谢,说完,小跑进房间,又拿出了一样东西。
“我收了你的钥匙,你也收了这个吧。”
洛繁星垂眸,还没看清是什么,许一诺已经把东西强行塞进了她手里。
是张银行卡。
“请律师、打官司,都要花钱,令微说,我住院的医药费还有陆医生的诊金,也都是你给的,这张卡里还有一点钱,不知道够不够付这些,不够的话,就当我先借你的,后续有新的收入,也都会打到卡里…你不放心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写欠条…”
欠条?
需要算的这么清吗?
但确实是许一诺的风格。
许一诺自尊心强,从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尤其是欠她。
洛繁星松了松唇,低声道,“不够我会跟你说,欠条就算了。”
许一诺笑了笑,语气赫然轻松,“好。”
洛繁星觉察出这点细小的变化,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她想起令微昨晚在电话里问她,为什么不直接跟许一诺沟通,反而要兜那么大一个圈子把人接回家。
不是她不想,而是许一诺不会同意。
她太了解许一诺了。
许一诺怕麻烦她,怕亏欠她。
所以她只能请令微帮忙,半骗半哄的把人接回家。
发病时的许一诺,会卸下心防主动拥抱说想念她。
清醒时的许一诺…只会问她要不要欠条…
许一诺还爱她,却不敢爱她。
她被愧疚折磨的太深,心里有太多疙瘩。
到什么程度呢?
昨天晚上,她只是隐晦的暗示了一下,说许一诺是为了自己才提前吃药,对方就差点恼羞成怒了。
那个眼神、表情、语气,像极了十六岁的许一诺。
被人揭穿了心事,浑身的刺全部竖了起来,也不管说话难不难听,只想维护自己的尊严。
那句赶她回家的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工作很忙的话,不用留在这里——”
那么生硬的口气,是真的生气了吧?
洛繁星恍了恍神,突然想,如果当时把话说开,许一诺会是什么反应?
许一诺一定不会承认喜欢她——
就算脸颊红透、被逼出眼泪,也不会承认喜欢她。
甚至,会觉得她的逼问、她的亲近、她的示好,全都是出于同情,出于对她的病的怜悯。
多么别扭的一个人。
可她愿意包容她。
这世上,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她做到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