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提前吃过药, 许一诺还是突然发病了。
十多个摄像头对着自己，台下数百个观众看着自己，她不断的告诉自己不要哭, 但眼泪还是控制不住的往下流。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像那晚等不到洛繁星回复时那样，精神高度紧张，说话语无伦次, 思维完全处于混乱的状态。
演播室里,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令微杵在台下, 就只看见许一诺一边哭, 一边对着镜头说对不起。
一会儿说对不起妈妈，如果不是自己招惹了林止, 妈妈就不会死；一会儿说对不起春灿, 明明是自己亲手创造出的人物, 却也变成了复仇的工具；一会儿又说对不起读者, 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让她们喜欢的人物被骂了六年的舔狗；说的最多的, 当然还是对不起洛繁星。
这哪里是犯错的人在道歉，分明是罪人在做忏悔。
说到最后，眼泪也没有止住, 就这么红着眼, 一遍遍的哭着向所有人保证, 自己绝不会让影版春灿上映，就算打官司打到倾家荡产, 也要把春灿的版权拿回来。
情况已经很不对劲了。
主持人呆若木鸡的坐在一旁, 显然被吓得不轻。
令微想带许一诺走，却被几个工作人员拦住。
直播间的观众越来越多, 转眼间，又涌进来几百万人。
微博上，＃糯米 发疯＃热度急升，点进词条，满屏都是直播录屏和截图，搭配上标题‘顶流漫画家糯米确患精神疾病，节目现场胡言乱语、崩溃大哭’不到十分钟，这个话题就冲上了热搜榜一。
节目组舍不得流量，死活不肯结束访谈，最后还是台下观众开骂，才紧急关停了直播。
令微冲上台时，许一诺正安静的坐在沙发上，双目茫然的看着下面的观众席。
她在找洛繁星，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失去知觉之前，她想，就连幻觉里的洛繁星——
也不要她了。
洛繁星打完电话回来，访谈区一片混乱。
许一诺早已不见了踪影，台上只剩下三个工作人员在聊天。
“…”
“直播间七千万人同时观看，开年红啊。”
“这次是真的发了，你们没看微博？话题直接爆了。”
“能不爆吗？这可是当场发疯，比八卦精彩多了…”
“…”
洛繁星握着手机，脸色难看的要命。
出了演播厅，她立刻联系了令微，确定了医院的地址后，马上赶了过去。
许一诺因为情绪激动，一时失去意识，现在仍在昏迷。
令微在病床前守了会，很快等来了洛繁星。
两人默契的去了外面说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收到节目门票，洛繁星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简单的访谈，哪里知道，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令微的表情也很苦恼，“糯糯应该私下跟节目组对接过了，不然他们不会问那些问题。”
洛繁星还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明知道自己生着病，还冒那么大的风险——
令微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猜…还是为了电影…”
事关洛繁星，许一诺做起事来，想法就变得特别偏执。
表面上答应不再干涉天巍对【春灿】的改编，实际上，仍还想着阻止电影拍摄。
官司打不赢，是因为当年在节目上说的一句错话，既然是错话，只要再在节目上公开澄清，和天巍对簿公堂时，也不至于一点赢的机会都没有。
就像许一诺自己说的，她一定要拿回春灿的版权，就算倾家荡产打官司，也在所不惜。
“她…哎…她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天巍要给春灿改人设…电影上映，又有舆论…她怕你看到会难过…”令微简直说不下去，顿了顿，才接着开口，“本来想把版权买回来，天巍开了三千万，糯糯手里的钱不够，已经准备卖掉国外的别墅和【夜莺】的版权了…结果天巍又说不卖…”
洛繁星深吸口气，终于将整件事前因后果全部串联了起来。
“所以，她前阵子打算出国，其实是为了卖房子凑钱？”
令微点点头，话里满是心疼，“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天巍就是不肯松口，还说一定要把电影拍出来…糯糯要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今天也不会采取这么极端的办法…”
极端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自揭伤疤，将内心深处最敏感、最脆弱的一部分暴露出来，供大众取笑。
那么骄傲的许一诺——
令微的眼睛倏忽红了一圈，求助似的看向洛繁星，央求道，“这段时间，你能不能多来看看她？我知道她以前做了很多错事…可是…”
“好。”
洛繁星垂了垂眸，直接打断令微的话，“联系陆医生没有？你问问他，能不能尽快回国，如果回不来，有没有别的医生推荐。”
令微这时才想起来给陆霄打电话。
“我现在就打给他！”
“嗯。”
留令微在门外打电话，洛繁星一个人进了病房。
病床上，许一诺静静躺在那里，即便是睡梦中，眉头也皱得很紧。
节目上哭了一个小时，她的眼睛肿的厉害，因为皮肤太白，脸上残留的两道泪痕，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明显，只看一眼，也叫人觉得可怜。
洛繁星的心狠狠颤了颤。
她又想起今天在节目现场听到的那些话，那一句接一句的‘对不起’，心里顿时也难受起来。
许一诺…
她要拿她怎么办？
屋外，令微轻轻敲了敲门。
洛繁星思绪被打断，转身走出病房。
“陆医生说后天就回国。”
毕竟不是私人医生，这个速度，算是很快了。
洛繁星轻轻‘嗯’了一声。
令微看了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半天，才小声问道，“洛小姐，糯糯的热搜，是你找人撤下去的吗？”
来医院的路上，令微上微博看了一下，十条热搜里有七八条都和许一诺有关，可刚刚再去看，就只剩下一条相关了。
漫悠虽然是国内最大的漫画公司，但要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同时撤掉那么多热搜，想来也是很困难。
更何况，如果真是公司做的，作为许一诺的编辑，她肯定会第一时间收到通知。
思来想去，既有意愿又有能力帮许一诺平息舆论的人，也只有洛繁星。
“嗯。”
洛繁星没有隐瞒，直接承认了。
星光璀璨是现场直播，不允许观众带手机进入，后面趁着情况混乱，她才有机会拿回手机，联系朋友托关系找人限制这事继续扩散。
现在看来，也算有点作用。
“这件事短时间内不会结束，你把她手机收走，最近不要让她接触网上的信息。”洛繁星沉声提醒，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电影的事不用担心，天巍那边，我会处理。”
只是打个电话的功夫，洛繁星似乎就把一切都给安排好了。
就算是和平分手，能为前任做到这地步，也很不容易。
更何况，两人当时还闹得那么难堪。
令微知道洛繁星对许一诺是仁至义尽，真诚的道了谢后，她劝对方回去休息，自己留在医院照顾。
“今天已经耽误你不少时间了…”
“没事。”洛繁星摇摇头，半张侧脸隐在墙壁阴影里，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留下吧。”
令微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昏暗中抬起一双深邃沉静的眼睛，直勾勾的朝她看来——
“你不是叫我多来看她么？”
这话确实是她说的。
令微纠结了一下，终是同意了。
“那就麻烦你了，晚上要是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好…对了，她在节目上说，会找律师和天巍打官司，你知不知道她找的是哪位律师？”
令微很快报出一个名字。
洛繁星默默记下，这才安心将人送走。
重新回到病房，床上的人还是没有醒。
洛繁星看看时间，已经快到十点。
等来最后一班查房的护士，她关掉病房的灯，旋即一个人坐到了沙发上。
凌晨两点。
刚有了点睡意，就听到房里有动静传来。
先是窸窣的掀被子声音，然后是踩踏拖鞋的哒哒声，接着，是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洛繁星站起身，连外衣都没穿，就跟着病床上的女人一起走了出去。
许一诺并不知道有人跟在自己后面。
发病过后，记忆混乱，直到出了病房，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医院。
她在走廊上停留了半会，努力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隐隐约约间，想起了今天是参加访谈的日子。
然后，更多零星的片段从脑海中涌了出来。
但一切还是很模糊。
她摸了摸口袋，想找手机，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这时，空气里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轻柔又低沉的女人声音。
“你去哪儿？”
她回过头，看见洛繁星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站在自己身后，在这阴冷寂静的长廊里，给了她一丝隐秘的心安与欢喜。
洛繁星在这里，真好。
她下意识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眼前这个洛繁星，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她有点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
她眨眨眼，说，“我去找律师。”
执念如此之深。
导致她醒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律师，打官司，拿回春灿的版权。
洛繁星心口一紧，心中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意。
她佯装镇静，竭力做出平淡的样子，“胡西——胡律师么？”
许一诺瞪大眼睛，眼里满是惊讶。
她咬咬唇，没有说话。
她想，眼前这个洛繁星，一定是假的。
因为现实里的洛繁星并不知道她在找律师打官司。
她听见这个假的洛繁星叫她，语气那么温柔，像哄小孩子一样。
“许一诺，过来。”
她不能不听。
于是，找律师的事被抛到一边，她一步一步走向幻觉中的洛繁星。
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差半步路时，伸出双手，抱住对方的腰，上半身压进那个看起来既温暖、又柔软的怀抱。
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是洛繁星就好了。
甚至，幻觉里的相会更好，因为她可以做任何现实里不敢做的事。
洛繁星的怀抱，比想象中的还要软。
许一诺的脸红了红，小声说，“洛繁星，我好想你。”
她想了她整整六年。
即便后来和好，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可这思念也是无法诉说的。
洛繁星浑身一震。
为这个亲密无间的拥抱，也为这句‘我好想你’。
一瞬间，她的记忆回到三年前，那个与许一诺相会在葡萄庄园的夏夜。
那时，许一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洛繁星，我好想你。
原来，那一晚主动向她亲近、倾诉思念的许一诺，也正处在发病期。
原来，坪山重逢后口口声声说要跟她做朋友的许一诺，到现在，也还对她抱着三年前的心思。
洛繁星闭了闭眼，本就不平静的心，彻底的乱了。
怀里的女人身体，瘦弱单薄，压上来时，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
她低下头，看见黑发遮掩下那张清冷动人的漂亮脸庞。
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女人将脸从她肩上抬起，笑着跟她对视了一下。
“洛繁星。”
许一诺好喜欢叫她的名字。
以前读书的时候就很爱叫。
洛繁星轻喘口气，右掌扣上女人的后脑，将人重新压回怀里。
直到那白软脸颊再次贴上自己的肩，才轻轻应道——
“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