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麻绳悬吊的秋千轻轻晃动, 地上的影子时短时长。

不知何时，夜风忽然停了，湿漉漉的草坪下仿佛有团小小的火在烧, 烫得洛繁星的喉咙都开始发热。

我好想你——

即便是六年前分别的时候，许一诺也没有说过这样旖旎又亲密的话。

太直白了，一点遮掩都没有。

洛繁星沉默着没有回应，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半刻后, 她抬起头, 朝着地上的女人深深看了一眼。

“我该走了。”

许一诺撑着手臂从地上坐了起来。

她仰着头, 视线依旧盯在洛繁星身上, 瞳孔里的光倏然黯了下去。

“洛繁星。”

只是唤了一声，后面再没有别的话。

鲜少有的柔软语气听着可怜, 黯淡失落的眼神看着更可怜。

洛繁星右手垂在腰侧, 指尖微不可见的蜷了蜷。

不能再待下去了。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后退两步, 转过身, 几乎是落荒而逃。

***

凌晨四点。

别墅二楼阳台的门紧紧关着, 房间冷气也没有开。

许一诺睁开眼睛，身体陷在柔软的床垫里，像被一汪温热的海水包围。

生病之后, 她的睡眠质量一向不好, 常常需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眠。

上个月停了药, 失眠的状况又开始反复，偶尔睡着了, 也总是在睡梦中惊醒。

至于梦见的, 大多数是念书时发生的事。

那是少年时期的洛繁星，充满朝气和活力, 脸上总是挂着灿烂明媚的笑容。

太美好的回忆，重新想起时，带来的痛也会加剧。

许是潜意识的逃避起了作用，和洛繁星的梦中相见，每次都止步于学生时代。

唯独昨晚，出了意外。

许一诺眨眨眼，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葡萄、秋千、夏夜微凉的夜风，以及那个在梦中也不愿靠近自己的女人。

越是回想，越是难过。

“停药以后，失眠、多梦都是正常的现象，重要的是不要把梦中的情绪带进现实。”

陆霄的话在耳边响起，心情渐渐平复。

来到阳台前打开窗户，许一诺身上穿的仍是昨晚赴宴的黑色长裙。

她低下头，隐约间似乎嗅到一阵浅浅的果香。

是葡萄的香气，还是从裙摆上散发出来的。

太淡了，让人分辨不了真假。

风一吹，香味儿便跟着消散的无影无踪。

许一诺又想起了梦里的场景。

竹条编成的果篮，红又紫圆滚滚的葡萄，混着果香的水珠滴进裙子，洛繁星问她冷不冷——

再后来，洛繁星又问她疼不疼。

连梦里，也在祈求洛繁星的关爱。

玻璃窗上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别开头，许一诺不敢再看，回屋拿了换洗的衣物，匆匆便进了浴室。

热水沿着颈肩落下，手臂瞬间传来一阵刺麻的痛意。

氤氲朦胧的雾气中，手肘附近一道细小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帘。

破皮的地方结了痂，但仍有一点残留的红色血迹，被水一冲，很快消失不见。

许一诺怔了怔——

怎么会有伤呢？

橘色的海

***

庄园里的意外重逢，那句‘我好想你’让洛繁星的心无法安宁。

回到海市后，她向机构请了两天的假，一个人去了坪山一趟。

一方面，是想去看望很久不见的老校长和学生，另一方面，是担心许一诺会找自己。

但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许一诺根本没有回国，更没有联系过她。

日子和从前一样，忙碌又充实。

平静度过两个月的暑假，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那晚庄园发生的一切，倒真的像一场无波无痕的梦了。

大四开学，童俏最终没有放弃留学的机会。

而她将要就读的学校，正是蓝山学院。

“它们的奖金比较多。”

这是童俏给出的理由。

很现实。

洛繁星并不意外，在金钱方面，蓝山学院向来不会对优秀的学子吝啬。

“年前就要过去？”

童俏点点头。

似是不好意思，她小声唤了一句‘洛老师’。

两人一边逛着校园一边说话，路上随处可见穿着迷彩服的大一新生。

洛繁星慢慢‘嗯’了一声。

童俏这才接着说了下去。

“暑假的时候，谢谢你带我出国。”

“到了国外，我也会好好念书的。”

洛繁星实在是个极温柔善良的女人。

偏偏，她什么都不缺。

童俏不知道该怎样报答，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念书。

洛繁星闻声弯唇。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许一诺。

童俏和许一诺，多么相似。

但童俏比许一诺幸运得多。

洛繁星摇摇头，颊侧仍挂着淡淡的笑容。

“不客气。”

“我知道你会珍惜这个机会。”

洛繁星总是愿意对人付出信任。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伪装成池锦西的许一诺才这么轻易的骗去了她的心——

想起六年前的事，童俏情不自禁皱起了眉。

直到洛繁星的声音响起，她才从忿忿不平中回过了神。

“老宅今晚有聚餐，跟我一起过去吗？”

洛繁星资助童俏的事，家里的女人们都知道。

这六年来，她每次从坪山回海市，总会带童俏回家吃饭。

童俏模样生的乖，在长辈面前性格很好，和宝宝、贝贝的关系也走的近，洛家人里，除了洛白月外众人都很喜欢她。

洛繁星回家时路过美院，便想着将人一并接回去。

洛家人多，吃饭也热闹。

童俏其实是很想去的，但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借口拒绝。

至于原因，当然是洛白月。

暑假和洛繁星一起去M国的事，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了这暴脾气的小祖宗，两人的关系本来就不见得多好，得知这事后，对方免不得又闹了脾气。

虽然只是私下小吵，想起来也还是闹心。

想着就要出国，童俏不想再和对方起争执，宁愿减少见面的次数。

毕竟，眼不见为净总不会出错。

“待会儿要去医院陪妈妈，怕是不能去老宅吃饭了。”

童俏的语气满是歉疚。

洛繁星立即表示了理解。

两人又说了会话，不知不觉便到了校门口。

童俏站在门下，看着洛繁星的车离开，直到那一抹银色彻底消失，才重新回了学校。

***

十二月初，国内的事情处理完毕，童俏便要动身去往M国。

送她过去的人，自然还是洛繁星。

虽然是第二次出国，但这次却是长留，洛繁星心里多少有些不放心，便决定多留段时间，等到圣诞节后再回国。

上次的庄园之行，已经是四个半月前的事。

此后，洛繁星并没有刻意去调查许一诺是不是还留在M国。

就算同在一个城市，总不能那么巧，凭运气就能遇见。

这样想着，洛繁星放松了不少。

在M国待了十天，转眼就迎来了圣诞节。

和往年一样，蓝山学院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

过了圣诞，洛繁星就会回国。

在童俏的请求下，两人一起参加了这场校内舞会。

缘分，总是妙不可言。

冥冥之中，有些人，永远也避不开见面。

圣诞节当晚，除了校园舞会，图书馆演讲厅里还有一场私人的美术讲座，主讲人是国际上一位很有名的画家。

作为蓝山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许一诺从老师这里拿到了两张票。

恰逢令微过来陪她过圣诞，两人便一起去听了讲座。

美术领域的专业讲座，非专业人士自然不会多感兴趣。

令微听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捱到结束，听说不远处的大礼堂有圣诞舞会，便也想去瞧一瞧。

许一诺有些无奈，但还是同意了。

对这类活动，她一向兴致不高。

进了礼堂，她便找了个昏暗角落坐下。

反倒是令微，混在一群大学生里玩的很是开心，一会儿和这个跳一段舞，一会儿又和那个跳一段。

如此热闹的氛围，四周闪烁的灯光、音响里播放的圣诞节歌曲，舞池里年轻的男男女女扭动着身体，处处都透着活泼欢快的气息。

说起来，许一诺在蓝山学院待了三年，这还是第一次参加校园舞会。

看着令微跳舞的身影，她忍不住露出笑容。

她正看得兴起，不想，令微忽然松开舞伴的手，三两步穿过人群来到她面前，拉着她的胳膊就要离开。

“该回去了。”

许一诺不解，看了看手机，还不到十点。

这下，倒成她不愿走了。

“还早，可以再玩一会。”

令微摇摇头，向前走了一步，身体挡在许一诺面前，将她的视线彻底遮挡。

“跳累了，回去吧。”

令微坚持要离开。

许一诺只得同意。

她站起身，跟在令微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往门口走，眼看就要出去，音响里的圣诞曲换成了一首流行情歌。

许一诺下意识停下脚步，朝舞台右侧的音箱看了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让她知道了令微为什么突然要离开——

人群中，一个女人正在教一个穿白裙的女孩跳舞。

女人很耐心，女孩跳错舞步也不生气，反而微笑着一次又一次和对方重新开始。

又是一个抢拍，女孩踩上女人的脚。

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许是难为情，女孩不再跳了，两只手抱住女人的腰，将半张脸埋进了女人的肩头——

那么亲密。

许一诺站在礼堂门口，无端有些喘不过气。

六年过去，当初那个短发小女孩，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童俏——

脑海中刚浮出这个名字，半空中便多出一道满是寒气的视线。

童俏抬了抬眼，额头抵在洛繁星肩上，目光朝着门口看去，抿着唇轻轻笑了笑。

明明是很平淡的一个浅笑，看上去却那样刺眼。

像一块薄薄的刀片——

在许一诺的心口，重重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