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诺睡觉时容易做梦。

而那些梦, 无一例外全和洛繁星有关。

高中时的、成年后的、同居期间的、被她伤害过的…前半生见过的每一个不同的洛繁星，都经由梦境反复投射到她面前。

让她几乎夜不能寐。

但这情况自洛繁星本人来了坪山，很快就得到了改善。

梦里的洛繁星再好, 也比不上现实里的洛繁星一个微笑。

许一诺隐隐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是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

洛繁星不会再刻意回避她，看到她会像看到其他人一样，停下来简单的说两句话, 偶尔单独相处, 也不像以前那么尴尬。

就好像, 真的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

这不就是最初追来坪山向洛繁星寻求原谅时想得到的结果吗？

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两人回到朋友的位置就好。

当初苦苦祈求，现在终于达成所愿, 为什么感受不到丝毫的满足？

其实, 还是想要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吧？

自以为‘普通朋友’能填补心上的窟窿, 哪知这四个字砸下来, 直接把破烂的心砸成了无底洞。

她真是太贪心、太不知足了。

许一诺伏在桌前画稿, 看上去专注又认真, 实际上，她的脑子乱糟糟的，心思也完全处于神游的状态。

尖利的黑色笔尖在纯白画纸上如蛇飞舞, 摩擦出沙沙的响声, 直到画完停笔, 才发现画的根本不是要交给编辑的画稿，而是某个想见却不敢见的女人。

尽管屋里没有第二个人, 可她的脸, 还是唰的一下全红了。

今天是周二，也是洛繁星来学校的第四天。

过了今天, 她就要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分部内部事务的整顿上。

虽然也还会来坪山，但每次肯定不会待那么久。

许一诺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捏着画笔，目光定定的看着画上的女人，越看，心就越发躁动。

沉默的坐了半天，还是起了身，小心的将画稿堆中的女人肖像画藏进衣柜里，然后，走出了房间。

下午三点，学生们都还在上课，校园里静悄悄的。

许一诺从宿舍来到教学楼，路过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停下来看了一眼。

屠庆并不在里面，而他办公桌上放着的，仍是被他强行霸占的本该由学生使用的电脑。

洛繁星昨天就知道电脑被占用的事了，怎么还没让他把电脑放回去？

许一诺觉得奇怪，加快步伐往杂物间赶去。

连续忙了三天，学校收赠的物资已全部查验完毕，只要撰写完评估报告，工作就算正式完成了。

余下的任务不多，洛繁星便让分部那两个老员工先回了市区，因此，许一诺来的时候，杂物间就只有她一个人。

“那两个人走了吗？”

洛繁星埋头翻看文件，突然听到一道清冷悦耳的女人声音从头上传来，霎时愣了一下。

房间的门半掩着，午后的日光透过缝隙打在女人的背上，她抬起头，看见明暗浮动的朦胧光影中映出一张冷艳动人的脸。

许是因为人又瘦了，女人本就精致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浓艳昳丽，脸上的皮肤适度显出的些微苍白，加上那件略显宽松的上衣，无一不使洛繁星想到了回忆中的另一个人。

她想起了多年前在垣乡见到的许一诺。

十六岁的许一诺，穷得连饭都吃不起，整个人又瘦又小，校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

此刻的许一诺，和那时的许一诺，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洛繁星的心蓦然一颤，思绪迅速从回忆中抽离。

“刚刚有车子下山，就让他们先走了。”

“那你的工作是做完了吗？”

“快了。”洛繁星说完，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的稿子画得怎么样了？”

“还差两张，准备明天再画。”许一诺从来不敢主动跟洛繁星说漫画的事，此时对方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她莫名有些紧张，“怎么了吗？”

“只是想问问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有的话，想请你帮忙核对一份文件。”

洛繁星要核对近一年学校收赠的物资，而这刚好就是许一诺来坪山的时间点。

作为学校的后勤负责人，各类物品使用状况如何，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许一诺怔了怔，意识到洛繁星是在向自己求助，连忙点头。

“好、好啊。”

洛繁星从文件底下抽出一叠表单，是那位‘好心人’近一年来捐给坪山的各种物资和善款流向。

许一诺看得仔细，越看，表情就越惊讶。

平日细细密密的捐款捐物，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汇总一看，才发现东西还真不少。

光是这一年的捐款金额，就有足足七十万。

大部分都花在教学楼的重修上了。

许一诺想到跟一年前相比焕然一新的教室，心里没由来的有些自豪。

最初，给坪山捐款的确是为了守护洛繁星想守护的地方，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想法就变了——

不仅仅是为了洛繁星，她也想学校变得更好，想要更多的孩子有学上。

于是，捐款也从一开始的只针对坪山，渐渐扩大到国内更贫困、更需要经济支持的地区。

虽然没有亲自去过那些地方，但她确信，将来一定会有那里的孩子因为她的捐助而获得改变命运的机会。

就像瑞雪一样。

明年都可以念大学了。

想到这里，许一诺忍不住笑了笑，越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很有意义，

“笑什么？”

洛繁星的声音突然响起。

许一诺回过神来，思索了半秒，有些开心的说，“我在想，学校这一年确实是越来越好了。”

“嗯，多亏了这位爱心人士，她真的很善良，全国各地有七八所贫困小学收到过她的帮助。”

洛繁星的语气真诚自然，明显不是恭维，而是发自真心的赞赏。

许一诺听得耳热，心又开始砰砰的乱跳。

她不敢再谈这个话题，继续核对手里的表单。

结果当然是没问题，就连电脑的数量也是准确的。

许一诺有些不解。

“屠庆办公室那台电脑…”

“那台先不要动，过段时间再说。”

“为什么？”

“分部的账务问题很大，他们还不知道我要查账，我不能太常待在那边…”

洛繁星说的隐晦，许一诺反应了两秒才听懂。

洛繁星想查帐，又怕打草惊蛇，所以只能另找借口留在分部。

只要屠庆多霸占电脑一天，就证明她在学校的工作没有完成，而这，正好给了她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我从分部后台看到半个月前的投诉信息，十多条都是追问学校电脑的事，屠庆那个时候就把电脑搬到办公室去了？”

想来，洛繁星私下应该也为这事气了很久，话没说完，脸色就沉了下来。

温柔的人发起火来，才更叫人觉得害怕。

许一诺垂眸望去，只觉得冷脸的洛繁星和自己印象里的洛繁星很不相同，无端端的，呼吸就乱了乱。

“嗯，是小苗和小周发现的，不过投诉了也没用，分部没有派人来处理。”说完，她又补充道，“也向市里的教育厅发了举报信，但也没有受理。”

洛繁星抿了抿唇，语调依旧冰凉，“就一点都不打算找我帮忙吗？”

这句话质问的意味很重。

而质问的对象应该是苗晓和周莹，可这两人都不在，于是，许一诺就成了被质问的那个。

洛繁星到底是做过大学老师的人，训起人来，不需要说什么重话，浑身那股子威严的气势就能把人吓得说不出话。

许一诺怔在原地，双眼有些惊慌的睁大，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过了半会儿，才小小声的说，“怕你会生气啊。”

语气委委屈屈的。

洛繁星看见她这幅模样，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捏了一下。

再说不出责怪的话。

“分部有个副主管是他的大学同学，投诉当然没有用，教育厅那边，以后也不要再举报了，屠庆的背景没那么简单…等回了海市，我看能不能找洛真想想办法…”

到处都是人脉，难怪这么嚣张。

许一诺咬了咬唇，见洛繁星的脸色温和了些，轻轻‘嗯’了一声。

这次之所以让总部派人过来，是想以捐款人的身份向青竹施压，让总部员工强行把电脑收回，现在知道屠庆有后台，倒是更让人担心这事没那么好收场了。

许一诺犹豫了半分钟，还是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分部的工作人员说，只要电脑在学校，就不算出问题，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没办法把电脑从屠庆手里要回来了？”

“这个要看当初的捐赠文件是怎么写的，我没记错的话，这批电脑的受赠对象是学校。”

许一诺闻言，心顿时沉了沉。

但洛繁星接下来的话，又给了她新的希望。

“不过，电脑赠出时，捐赠人留了一条寄语，说希望学校的学生能通过这批电脑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早日走出大山，根据这条寄语，可以证明电脑的具体捐赠对象是学生，屠庆单方面强占电脑并不合理，青竹有权把电脑收回到电脑室。”

许一诺眨了眨眼，直接听得愣住了。

电脑是大半年前捐的，当时写过什么寄语，她早就忘了。

没想到洛繁星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还以此想出了要回电脑的理由。

她下意识夸赞了一句。

“洛繁星，你真聪明。”

聪明——

洛繁星倒是经常听到这两个字。

不过不是夸她的，而是夸许一诺的。

周莹私下不知道夸了多少次许一诺聪明。

她看了看桌前站着的女人，脸上洋溢着浅淡的笑意，脸颊薄薄泛着红，明显处于微微兴奋的状态。

就这么高兴吗？

洛繁星心底某块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触动，再开口时，语气也温柔了许多。

“许一诺。”

“小周跟我说，座谈会的事是你促成的。”

“三天时间，三十八个家长，你是怎么做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