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门窗紧闭, 窗帘也是放下的。

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透过门窗缝里隐隐约约传出的争执声猜测里面发生了什么。

许一诺来得晚，在门口站了会儿, 就只听见一个沙哑粗糙的苍老声音在不停的指责屠庆没有良心、忘恩负义。

屋里骂的痛快，外头听的也痛快。

过了七八分钟，男人像是骂累了，动静渐渐小了, 屠庆的声音这时才冒出头来, 说的应该是安抚慰藉的话, 语气还算温和低顺, 多少有些晚辈的姿态。

周莹想听更多，悄悄摸到窗下, 还没听到两句, 就飞快的回过头朝身后的吃瓜群众挥了挥手。

这是叫大家快走。

众人收到暗示, 纷纷散开, 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下一秒, 办公室的门打开, 屠庆带着一个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身躯佝偻的男子走了出来。

许一诺跟着周莹和苗晓去了走廊另一端，远远看着两人往学校大门的方向走。

“啊？这就把人送走了？”苗晓看着两人的背影，有些失望的说。

“啧, 你也是看热闹看上瘾了。”周莹笑着揶揄。

苗晓嘿嘿笑了一声, 并不反驳。

今天这出好戏, 学校里谁不爱看啊？

“好不容易找过来，我看那人没那么容易走。”许一诺站在一旁, 冷不丁的开口。

“就是没走, 现在估计在村里找地方借住呢。”周莹语气有点忿忿，又有点庆幸, “还好学校宿舍都住满了。”

“屠庆跟他是什么关系？看起来不太像远房亲戚。”

所谓远房亲戚，多指相隔很远、久不联系、感情淡薄的亲戚，可听老人骂屠庆的那些话，两人过去似乎走得很近。

周莹一说八卦就来劲，看许一诺对这事表现出了兴趣，话匣子立刻打开，一五一十的把刚刚在办公室外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

原来，今天来找屠庆的老人名叫屠俊良，他的确是屠庆的一个远房表叔。

屠庆并不是坪山人，小时候一直跟着父母在另一个城市生活，直到七岁那年，父母意外去世，他才从社工人员那里知道自己有个表叔，也是这年起，他被送到了屠俊良身边。

可以说，是屠俊良一手把他养大的。

大学毕业两年后，屠庆认识了坪山市本地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孩，两人很快坠入爱河，确定了恋爱关系。

女孩家庭富裕，又是家中独女，而屠庆无父无母，还一穷二白，谈婚论嫁时，在女孩父母的要求下，他同意入赘到女方家里，从此和女方的家人一起生活。

屠俊良这时也被调去海市工作，叔侄俩就这么分开了十多年，期间各自联系不多，但感情始终还在。

两年前，屠俊良在海市出事，屠庆本想第一时间去看他，却被妻子全家拦住，不仅如此，岳父还让他趁这个机会和屠俊良断了往来。

一边是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表叔，一边是对自己有提携之恩的岳父，在亲情和利益面前，他果断选择了利益。

屠俊良丢了工作，生活落魄，出事前新娶的年轻漂亮的老婆跟着别人跑了，被他抛弃的糟糠前妻和儿子女儿也都不愿理他，没办法，他就只能回坪山找侄子求助。

而屠庆又被岳父勒令不准和屠俊良来往，这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难怪骂的那么难听他都没有还嘴。”

许一诺恍然大悟，突然想起洛繁星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

屠庆的背景没那么简单。

依今天听到的八卦来看，屠庆本家就只剩下他和屠俊良两个人，显然谈不上什么背景，再联系他对岳父言听计从的态度，洛繁星说的背景，只可能来自他妻子的家庭。

许一诺难得生出一点好奇心，“他老婆是什么人？”

周莹摇摇头，“不知道，不过，他表叔好像说了一句姓朱。”

姓朱。

许一诺暗暗记了下来。

这天晚上，她回到宿舍闲着无聊搜索了一下，奇怪的是，坪山市有名的富豪家庭里并没有朱姓。

她又搜了下屠庆本人的资料，但也只搜到他的教育经历和工作经历，关于他的家庭、私生活，则什么都没查到。

搜不出来，这事也就算了。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着，屠庆在村里给屠俊良找了个空置的房子。

山里条件不好，屋里没有电也没有网，屠俊良只有晚上会去那儿睡觉，白天都是待在学校，至于吃饭问题，自然也是在食堂解决。

老师们心有不满，却不敢多说什么。

在年年和洛繁星互发语音后的第三天，洛繁星终于来到了坪山小学。

这天刚好是周六，屠庆和屠俊良去了市里，洛繁星来的时候他们正好不在，大家聊天的时候便向她吐槽了这个事。

“他一日三餐都在学校吃，屠庆也不给他交餐费。”

“他们今天还把学校的车开走了。”

“这些都是小事，让这么个生人在学校进出，你们不觉得很危险吗？”

“…”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你一句我一句，明显都对屠庆的奇葩行为厌恶到了极点。

许一诺没有参与讨论，只是静静的听其他人讲。

她看看周莹，小姑娘表情恹恹，看看苗晓，小伙子一言不发，两个年轻人明显被上次举报无果的事打击到了。

她收回目光，又悄悄看了一眼对面的女人。

谁知，对方的视线也朝这边看来，四目相对时，她有种偷窥被抓住的羞耻感，下意识偏过了头，避开了这突如其来的对视。

一时太过慌乱，她没有注意到女人已经起了身，直到肩膀上轻轻落下一只手，才赫然反应过来对方已来到自己身后。

“过来一下。”

许一诺微微侧过头，肩上女人纤白的手恰好收走。

她怔了半秒，立时从位子上站起，跟着对方走了出去。

“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洛繁星脸色不是很好，语气不难听出烦躁。

许一诺看她这幅模样，心里也很不好受。

她不忍心再说丧气话，故意放松了语调，安慰道，“山里环境这么差，我看他那个亲戚住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走的。”

洛繁星点点头，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但还是说，“等他回来，我还是要找他谈谈，平时不要让外人随意出入校园。”

“你去说的话，他应该会听。”

许一诺的无心之言，恰恰说中了洛繁星最担心的事。

现在是她在这里，屠庆才稍微收敛了点，哪天她走了，指不定他还会做出更离谱的事来。

她想了想，觉得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等回了海市，我去问问洛真有没有办法把他调走。”

这是洛繁星第二次提到要向洛真求助了。

洛真是洛氏集团总裁，手上人脉无数，想做什么都轻而易举，但对屠庆，洛繁星说的也仅是‘问问洛真有没有办法把他调走’。

这话暗含了两个意思。

第一，以洛真的手段，不一定能动得了屠庆；第二，就算能动，也只能把他调走，而不是让他永远滚出教育行业。

这屠庆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许一诺越发好奇了。

想起之前在网上怎么也查不到的朱姓富豪，她鼓起勇气问道，“他到底有什么背景？”

洛繁星不知该不该说，犹豫了会，才一脸沉重的道，“他爱人是海市朱家的人。”

屠庆和屠俊良出去了一天，晚上七点才回来。

洛繁星早早坐在车里等着，见屠庆出现，立刻下了车将人拦住，连句招呼的话都没说，直接开门见山让对方以后不要把生人往学校带。

屠庆知道自己不占理，更怕事情闹大会传到岳父一家人耳朵里，连忙保证不会让屠俊良再到学校来。

屠俊良坐在车里看两人谈话，等洛繁星走了才现身，问道，“刚才那个女人是谁？”

“青竹总部来的。”屠庆没好气的介绍了洛繁星的身份，转头看向屠俊良，“我在这里又跑不了，你先回市里吧，总待在学校也不是个事。”

他本以为屠俊良会拒绝，或者会要挟他给钱才肯走人，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同意了，“行，我明早就走。”

＊＊＊

屠俊良天一亮就下了山。

大家看他中午没来食堂，以为他只是不想吃午饭，直到他一整天都没出现，才确定他是真的走了。

这天吃过晚饭，许一诺回到宿舍，继续查朱家的事。

经洛繁星提醒，她才知道所谓的富豪家庭朱家，不是坪山朱家，而是海市朱家。

这次一查，搜到的内容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原来，朱家是个红三代家族，家里政商圈背景极深，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层级。

只不过，这样的家庭怎么会让自家孩子在坪山这么个偏僻小城市定居呢？

网上关于朱家的资料很少，新闻词条三两下就翻到了头，许一诺见状，干脆上外网重新搜索了一遍，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一条不寻常的消息。

这是一条三十多年前的花边新闻，说朱家当时某位少爷迷上了一个不出名的小明星，两人还在外面偷偷生了一个女儿，小明星出身不好，朱家人始终不允许她进门，再后来，这位少爷和另一位名门小姐结了婚，至于小明星母女俩，则不知去向。

三十多年前的新闻，算算时间，这个女儿很可能就是屠庆的爱人。

虽然身份上是私生女，但还是得到了父亲暗地里的庇护，就连屠庆这个上门女婿，也夫凭妻贵，多年来事业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市级公立小学副校长的位置。

许一诺心念一动，又在外网上查了一下屠庆本人的资料。

果然，信息比之前搜到的齐全很多，相关联的词条里不仅写明了他现在的家庭情况，和屠俊良的亲戚关系也显示在其中。

许一诺顺手点了进去。

出乎她意料，屠俊良竟然也曾是青竹的员工，而且还是总部的员工。

之所以是曾经，是因为他早在两年前就被青竹开除了，至于原因，网上写的不详，只简单说‘涉及违纪行为’。

屠庆的爱人身份特殊，不宜高调，屠俊良有了犯罪前科，显然不适合跟他们一家人来往，难怪屠庆的岳父要两人断绝叔侄关系。

许一诺刚想通这点，马上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两年前…正好是洛繁星进入青竹的时间…

那时，青竹总部刚好裁掉了一大批员工，屠俊良会是这批员工之一吗？

洛繁星入职青竹，会和这件事有关吗？

应该没这么巧吧。

许一诺心里安慰自己，可想到屠俊良是在见到洛繁星之后才消失的，又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踌躇半天，她还是没忍住担忧，合上电脑出了门，独自去了老校长家里。

“洛老师当初为什么回海市？”老校长思索了好一会儿，满脸歉疚的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记得小圆找了她，她就走了。”

应小圆，当初和洛繁星一起来坪山支教的女孩，毕业后回到家乡山蒙，此后一直在青竹山蒙分部工作。

许一诺对她印象很深，因为她是洛繁星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

从老校长那要了应小圆的电话，她立刻给对方打了过去。

应小圆知道许一诺是洛繁星的朋友，虽然奇怪对方怎么不直接去问洛繁星，但还是把当年自己请求洛繁星进青竹帮忙搜集证据举报贪污受贿员工的事说了出来。

“当时总部开除了好多人，有些情节严重的，还进了监狱，事情解决后，洛老师其实可以回坪山，只不过，她怕这种事会再次发生，所以才选择留在总部工作。”

原来，这就是洛繁星待在青竹的原因。

许一诺听完，安静了一会，问道，“你那里有当年被开除员工的名单吗？”

应小圆很爽快的说有，过了半分钟，发来了一份中心内部通报文件。

许一诺点开一看，还真在一堆名字里找到了屠俊良三个字。

一瞬间，她的后背就冒出冷汗。

如果说，屠俊良是因为洛繁星当年提交的证据而遭到中心开除，那他会不会把自己今天的失败——失去事业、贫困潦倒、妻离子散——全都归咎到洛繁星身上？

许一诺指尖一抖，点开微信，给洛繁星打去了语音通话。

她的心又慌又怕，心脏全然因恐惧涨麻，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悠扬的小提琴声响了一阵，对面终于接通了电话。

洛繁星略带疑惑的声音透过听筒传了过来。

“喂？”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音节，却轻而易举的安抚了许一诺的心。

她觉得它开始重新跳动了。

胸腔酸酸涩涩的，充盈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复杂情绪，她松了松唇，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可怜、多害怕——

“洛繁星，你现在在哪儿呢？”